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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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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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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知

一、一首不敢读的诗

有一首越来越不敢读的古诗,叫《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这是一个老军卒八十岁的人生节点,和这个节点上的最令人心痛的一幕。

十五岁,是生命的春天;春天时,老军卒的生命饱满鲜润,筋络伸展得分明而有力。十五岁的春天他出门远行时,繁花似锦,春光明媚。

此后的数十年间,他征戍在外,那肯定是一段丰富的人生经历——远征,调防,紧张备战,疆场厮杀,病痛,苦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旌旗猎猎,战马嘶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八十岁,即已到了生命的秋冬。在八十岁的秋冬返回家园时,却已是人世黯寂,天地寥落。

此时,家人与老军卒已阴阳两隔。他步履蹒跚,采下院中野生的谷物和葵菜,制作羹饭。羹饭熟后,老军卒端着碗盘,却不知与谁共食。他茫然地来到门外,像当年母亲守望浪子一样,向东遥望,但是,天远地阔,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样的生命,也最容易望秋而殒。

诗人真是残忍啊!他把老军卒的一生做了极限压缩,用时间来清空过往的生命历程。如此,老军卒十五岁到八十岁之间,空白一片;老军卒八十岁之后,只剩下几缕炊烟,几声长叹,几行浊泪,这一辈子,即将告终。

读了这首诗,本来还算充实的内心,一下子就给掏空了,空得让人惊惶,空得让人无着无落。

试问,谁有胆子去读这样的诗?谁敢去观望这样的人生?

二、舅姥爷

这个舅姥爷,是我母亲的二舅。

舅姥娘正值壮年的时候,就撇下舅姥爷而去,留下七个子女。

舅姥爷不善侍弄庄稼,他倒喜爱扳罾捕鱼,扯船摆渡,开荒种瓜。

他的这些营生,都要依托村南那条古老的河。

小时候,每逢暑假,我放牛或割牛草,就经常来到这条古河边,也就总能目睹舅姥爷的劳作。他全身用力绷紧,像推磨一样,把大罾的牵缆绞起来,让大罾抬升到离了水面,直至可以把或多或少的鱼捞出来,当然,有时也可能一无所有;他不断更替有力的双手,拽住固定在两岸的缆绳,扯着船只,为河两岸来往的人摆渡,有时候,蹲在船板上抽烟闲聊的过河人是穷亲戚,或是好乡邻,那这一趟就不会有一块铜板入兜;他站在高处,踮起脚跟儿,像部落酋长一样,巡视那一大片荒草离披的瓜田,即使看不到小孩子在瓜田中匍匐前进,他也巡视得很认真。

舅姥爷存身的草房子就在河边的一处高地上,孤零零的。夏日,暴雨来临,水仿佛突然从天上跌落下来,此时,我在家里总也睡不着,我担心舅姥爷的草房子,担心狂风会掀翻他的草房子,担心雨水把草房子冲到河中,担心舅姥爷……第二天,当我惴惴不安地来到河边时,看到草房子稳如泰山,看到舅姥爷还在扳罾捕鱼、扯船摆渡、巡视他的瓜田,我的一颗心方才落了下来。

1990年代的一个夏日——还是夏日,因为我学业上的事情,父母央求舅姥爷托一个亲戚疏通关系。他骑着自行车,搭载上我,从小村子往县城赶。这一趟,单程就超过五十里。那一年,天出奇地热,柏油路晒得发软。自行车后座上侧坐着我,另一侧还捆绑了一些农副产品,六十岁左右的舅姥爷还能骑得飞快,一路上都没停下来歇歇脚,或喝口水。到了县城,马上去找亲戚。办完事后,天色已晚,我们就到他族人承包的一处建筑工地落脚。在那里,我难以下咽的盐水老冬瓜汤配糙米饭,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我难以忍受的夏日夜晚的燠热与胡乱叮咬的蚊虫,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睡得香甜无比。

这样强悍的生命,似乎能抵得住一切磨难、摧折,甚至光阴。但是他活到九十岁上,还是像他的草房子一样颓败了,直至九十三岁时,安然离世。

三、人非,物也非

某一年,我来到村南那条古河的大堤上。

正值深秋,傍晚时分,夕阳很远,也很低,萧瑟的秋风从西向东一路碾压过来,宽广的河汊里,连地接天的芦苇集体倒伏下去,整齐的芦花上飘浮着一层层落日的红颜。

此时此刻,芦花的白与落日的红融会,几近干涸的古河距离残断的大堤比夏日远了许多,天地间,静止与流动交错,时间与空间叠加。

秋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我不由得热泪盈眶。多少年过去了,堤上堤下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往日的情形。其实,哪需要多少年,就是数年之内,甚至一年之内,生命历程即可完成一个完整的闭环。夏日里,河水上涨,稍一使劲,就冲上了两边的河槽,芦苇扬起一片骄傲的头颅,誓要与河水争个高低,新整修的河堤面对河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击,只是微微一笑,笑它能奈我何。

但是,残断的大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残破,要到什么时候会断到不能再断?今天的夕阳落了下去,明天升起的,无论如何也不是今天的这一轮。芦花一飘落,芦苇茎一折断,明年苇根上生长出的,不可能还是这一年的芦苇。河水一个劲儿地向东流去,到了秋天,没有多少支流注入,明春河水初涨,明夏河水泛滥,这条河,还是今天的这条河吗?分明不是。

人们常说“物是人非”,其实,经过一定的生命周期,人肯定不是那个人,而物也肯定不是那个物了。

说到底,所有的生命,它都有一个始终,从始开始,到终而终,这是永恒的规律,绝无例外。

四、弓

这张弓,虽不华美,但制作绝对精良。

弓臂由柘木煣制,弓端饰以牛角,弓弦用鹿筋,又由良匠又一遍一遍地校弓,以确保它的弹力与精度。

这张弓,与白马银盔一起,是将军的三件爱物,它屡屡与将军一起跃马疆场。将军持弓杀敌十分趁手,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弓在派上用场的时候,弓弦总是拉得满满的,阳光下,鹿筋做的弦仿佛能够渗出血丝,弓臂铮铮作响,就像在怒吼,箭矢冷峻决绝,还未飞射出去,已让对手肝胆俱裂。

人的一生中,一定有一段时间就像一支箭,一旦被搭上弦,射出去,就会沿着既定的方向疾飞而去,永远不会倒转回来,直至在某个时候,中的,或落地,使命到此终结。

现在,将军已经融入历史的云烟之中。这张弓静静地悬挂在墙上,身上落满了灰尘。周遭寂静无比,孤独似渊。

它在等待一个弓朽弦绝的日子,轰然坠地,从此生命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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