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芒种的日子。
河汊里的这片麦田没遮没挡的,麦子生长喜爱这样的地儿,而人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就能晒得够呛。
收拾了一上午麦子,农人累得不轻,他们拎着镰刀,赶着牲口拉麦子,推着小推车……一个个一群群地离开了河汊。中午时间,他们要回家吃中饭,饭后再休息一个多钟头,避开毒日头,哪怕庄稼地离家很远,他们也情愿跑一趟。
家人最后一批离开,孩子被留了下来,看麦子。
孩子很纳闷:麦子有什么好看的?它又不会长了腿跑了,长了翅膀飞了!但他没有办法啊。他低下了头。
当最后一个人影从大堤上消失不见的时候,一上午的喧闹也都追随他们而去。河汊里,大白天的,却寂静得如同黑夜。
在看麦的孩子心里,除了劳作的动静,其他的都不是声音。此时,他真希望有割麦子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有议论收成的声音,有为田垄争吵的声音。现在,这些声音也回家吃饭了,吃过饭也要休息,避开毒日头,直到午后,这些声音才会回来。之前觉得这些声音吵死人了,但现在还真想它们。
自家的老牛就拴在地头,躺着咀嚼新割下的麦秸。老牛咀嚼着麦秸,仿佛比吃鲜嫩的草还有味儿。
看麦的孩子看了老牛一眼,想:它也在大太阳下,它怎么就没觉得热呢?
老牛也看了一眼看麦的孩子,眼神平和,温存。但看麦的孩子觉得老牛在藐视他,在警告他。他瞪了一眼老牛,转过头去,不看它了。老牛,我不想理你。看麦的孩子心里说。
他感觉今天一晌午的一举一动,都注定逃不过老牛的法眼。
中午不仅寂静,还没有风。中午是不可能有风的,风也怕热,它躲到云彩里去了,躲到树叶里去了,躲到天气预报里去了,它就是不出来。
辽阔的河汊里,有的地块麦子一上午就割尽了,有的还没割,河汊像老人张开的嘴,这里的牙豁了一个,那里的牙豁了一个。麦子割倒了,没熟透的摊开来晒着,熟透的已经打成了捆,垛成了垛,就等着运回打谷场。
镰刀割过的麦地,支棱着一排排尖尖的麦茬。麦茬是新的,但水分少,一脚踩上去,就发出咔咔的脆响声。
看麦的孩子觉得脚踩麦茬的声音没有课堂上纸张翻动的声音好听,但怎么个好听法?他也说不出来。
看麦的孩子往东看看,没看到人,再往西看看,还是没看到人。
看麦的孩子想,如果是一个大人看麦,他会干什么呢?
看麦的孩子就抬起头看鸟。一群不知名的鸟在低空盘旋,有时集体掠过麦茬,瞬间又拉升起来,往远处飞翔而去。它们应该是吃到味道鲜美的虫子了,麦粒,它们早吃腻了。看麦的孩子咽了口口水。
看麦的孩子也看爬虫。爬虫在麦茬丛林中穿梭,或在麦垛高山上攀爬,它们一定会感叹——虫生坎坷。看麦的孩子抓不着鸟,但抓一只爬虫很轻松。抓起来放在掌心上,看它的毛色是不是润泽,看它的须子是长还是短,数它到底有几条腿。细细地看完数完,看麦的孩子叹了一口气,埋怨爬虫:也不说一句话!爬虫不说话,你又能把它怎么样呢?总不能逼它开口吧。万一爬虫一开口骂你一句怎么办?你还能跟它对着骂吗?
爬虫的嘴动了动,但不是说话,而像在吮吸新鲜的麦粒。看麦的孩子想,你这个爬虫,还想怎么样?我还没吃饭呢!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鼻子里有些酸。
看麦的孩子提溜起爬虫的须子,吆喝一声:去你的!他手一扬,爬虫就飞上去两人多高。看麦的孩子想:你爬虫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机遇啊,能飞翔起来,能在这个海拔高度俯视大地,做个虫子,你这辈子值了!
太阳依然在灼烧。
麦地的南尽头,是一条古河,这条古河把河汊分成南北两片,两片的麦地属于不同的村子。隔着古河,南侧的麦地一样热,一样安静,一样没有一个人。
看麦的孩子想,到河里洗个澡吧。但是河太宽,河太深,河里还有一团团绞缠在一起的水草,黑幽幽的,怪吓人。看麦的孩子不敢下河,他从古河畔退回到自家的麦地里,坐在麦捆上,悻悻地垂下了头。
慢慢地,麦垛子在他眼前模糊起来,老牛似乎也停止了咀嚼麦秸,远处的大堤也消失了……看麦的孩子乏了,迷糊了,瞌睡了……
突然,几声鸟叫声钻进了他的耳朵,惊醒了他。
孩子抬起头,睨视着半天空。布谷,布谷,布谷——那是布谷鸟的叫声。布谷鸟的叫声又滑又亮。
上午布谷鸟叫没叫?没人在意,连看麦的孩子好像也没在意,谁在意它呢?一上午人声鼎沸,估计布谷鸟得藏着点儿,农人一撤离,河汊里安静了,布谷鸟又出来了。
看麦的孩子有些兴奋了,因为他知道这种鸟,他也喜爱这种又滑又亮的鸟叫声。课堂上,从窗外飘进这种鸟叫声,老师就告诉孩子们:这是布谷鸟。老师还讲了很多关于布谷鸟的事,可惜调皮的他当时只顾着模仿布谷鸟的叫声了,听得不认真。看麦的孩子现在真后悔。
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看麦的孩子就想起了陶老师,还有陶老师的课堂,想起了在学校里的一幕幕——陶老师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孩子听着想着,想着听着,鼻子里又酸了一阵子。
布谷鸟的声音,是这个晌午唯一的最嘹亮的声音。
他听了一会儿,突然也想高喊一嗓子,但一想到没有人会听到,他又把张开的嘴闭上了。没有人会听到喊声的,那这喊声该多寂寞啊。
看麦的孩子很佩服布谷鸟敢喊出来。
不管布谷鸟了,让它喊吧。看麦的孩子薅起几根麦茬,拿在手中比量着长短,把短的丢掉,只留下长的。又继续薅麦茬,最后攒了一小掐,长短差不多。他在脚下踩平一小片地,画了一个圆圈,把麦茬撒在圆圈中,在不让其他麦茬动弹的情况下,看能挑出多少根;一旦其他麦茬动弹了,就重新撒,重新挑。
他在做游戏呢,自己跟自己做游戏。但不一会儿,他就烦了,不想做游戏了,他手一扬,把麦茬扔到半空中。就在这手一扬头一抬的工夫,他看到天仿佛变暗了。
天有了些发暗的样子,太阳就退出去了。太阳退出去,风就从云彩里、从树叶里、从天气预报里冲出来了。风来了,雨也就跟着来了。它们还真识相!
风卷着雨,倾倒在这片河汊里,倾倒在麦地上。鸟儿躲起来了,虫子躲起来了,老牛不怕雨淋,它反倒是站了起来,在风雨中继续咀嚼麦秸。但看麦的孩子往哪儿躲啊?总不能也像老牛那样在风雨里站着吧?他干脆把麦捆垒到一起,仅留出来一个能容身的洞,钻进去,把雨水挡在身外,但还是有雨水渗过麦捆,淋到身上。不过这样也好,凉快些,一个晌午,人快要热死了。
午时的雨来得快,停得也快,快到农人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停了。
农人一反应过来,他们就要开始下午的劳作了。
家人是最早一批回来的。看麦的孩子远远地就看到了家人的身影,他眼里禁不住地流出一些酸涩的东西来。看麦的孩子两手捂着脸,双肩耸动,固执地不放下手……
过了一会儿,其他的农人才一群群地返回河汊,拎着镰刀,赶着牲口拉的车,推着小推车……这场雨没影响收麦子。太阳一出来,就可以继续割麦子,把麦捆运到打谷场上脱粒。麦子收拾完了,河汊里光秃秃的,下一季的作物又该播种了。
而当看麦的孩子像一季作物一样长大成熟之后,他肯定会想:说是看麦子,但分明是麦子在看他;他肯定还会想:人生其实就是一块麦地,谁还不是看麦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