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最美好的东西总是捉摸不得、不留痕迹。它们如同山涧溪流中偶然闪过的一尾银鱼;又如清晨薄雾里若隐若现的一串驼铃。这些美好,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又在转瞬之间离去,留下无尽的思念与回味。
寒风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割着季暖的脸。它掠过鳞次栉比的高楼,越过摩肩接踵的商业街,打着旋儿穿过车水马龙和行人如织;摇摆着长街两侧的树木,呼啸冲上天穹。季暖裹紧米色风衣,小跑着穿过了上海繁华的街道。
红灯前,她停下脚步,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忽然,一抹熟悉的红色闯入视线——马路对面,一位老妇人正弯腰整理摊位上的手织毛衣。那件红色的开衫,那略微卷边的下摆,还有领口特有的小花纹,都与记忆中外婆织的那件一模一样。
季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信号灯变绿,人潮开始涌动,她却像被钉在原地,无法移开视线。毛衣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向她招手。十几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那种温暖。
她回过神来,快步走向对面。“小姐,要看看吗?纯手工的,暖和得很。”老妇人注意到她长久的注视,热情地招呼道。
季暖手指颤抖着抚上那件红色开衫。羊毛粗糙的触感瞬间激活了她皮肤深处的记忆——外婆那双布满老茧却永远温暖的手、阳台上飘动的毛线、带着阳光味道的拥抱。
“这是桂花针,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织了。”老妇人骄傲地介绍道,“我母亲教我的,织一件要整整一个月呢。”
季暖的喉咙发紧。她记得外婆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她六岁那年,第一次对外婆的编织产生好奇的时候。
当晚,季暖取消了接下来三天的所有会议。作为新锐服装设计师,这是她创业以来第一次任性请假。她订了最早一班去往枫林镇的车票——那里有她童年的老宅,有外婆留下的所有痕迹。
高铁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季暖看着窗外,任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1998年的枫林镇,六岁的季暖坐在外婆家的小板凳上,托着腮看那双神奇的手在毛线间穿梭。外婆林桂枝的手指短而粗,指节突出,皮肤上布满细小的皱纹和老茧,却出奇地灵活。两根竹针在她手中像被施了魔法,上下翻飞间,一团团毛线逐渐变成有形状的织物。
“外婆,为什么你织的毛衣总是这么暖和?”小季暖忍不住问道,小手偷偷摸着正在成型的毛衣下摆。
外婆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因为我把阳光织进去了呀。”她逗着小外孙女,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
“骗人!阳光怎么能织进去?”季暖撅起嘴,却还是好奇地凑近看那些整齐的针脚。
外婆放下针线,把织了一半的毛衣举到阳光下。秋日的暖阳透过毛线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看,阳光穿过毛衣,就留在里面了。晚上你穿上它,就能把白天的温暖带在身上。”
外婆笑着将晒得暖洋洋的毛衣递给她,让她闻一闻。她将脸整个埋进毛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一种温暖、柔和而又熟悉的气味溢满鼻腔,那是阳光、毛线和外婆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爱的味道。
自此以后,她总爱在阳光最好的下午,帮外婆把织好的毛衣一件件挂在阳台的竹竿上“吸收阳光”。外婆从不阻止她这个小小的仪式,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偶尔提醒她别让风吹跑了毛衣。
季暖最喜欢的是外婆给她织的红色开衫。那是她上小学一年级时收到的礼物,胸前还绣着一朵小小的黄色向日葵。每年春秋两季,这件开衫都会准时出现在她的床头,神奇的是,它永远合身,仿佛会随着她的成长一起变大。
直到十一岁那年,季暖半夜起床喝水,发现外婆的房间还亮着灯。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缝,看见外婆戴着老花镜,正拿着那件红色开衫拆线。毛衣已经被拆掉了三分之一,外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挑开每一针,时不时停下来在本子上记录什么。
第二天早上,季暖的床头放着那件看似毫无变化的开衫。她穿上后发现袖口变长了,胸围也宽松了些。
火车到站的广播打断了季暖的回忆。她拎着行李下车,小镇的空气比上海清新许多,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柴火气息。叫了辆三轮车,她报出老宅的地址——平安巷7号。
“哟,那地方空了好些年啦。”车夫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是林家老太太的外孙女吧?长得真像你外婆年轻时候。”
季暖惊讶于对方竟能认出自己。车夫笑着说:“全镇就林家老太太织毛衣最有名,她总夸她家小暖最聪明。老太太走了得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零四个月。”季暖轻声纠正,心脏微微刺痛。时间并没有冲淡这份思念,反而像陈酿一样,愈发醇厚而苦涩。
老宅比记忆中破败许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杂草丛生,那棵老桂花树却依然挺立,只是比记忆中高大许多。季暖的手指抚过斑驳的墙壁,每一处痕迹都能唤起一段回忆——门框上刻着她每年身高的记号,厨房窗台上还放着外婆晒干用的橘子皮,现在已经成了薄薄的一层灰。
主卧的衣柜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不少毛衣。季暖一件件拿出来,把脸埋进去深深呼吸。时光带走了太多,却奇迹般地保留下了这些痕迹——阳光、外婆常用的雪花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最底下是一件未完成的淡蓝色毛衣,织到一半的袖子静静地躺在毛线篮里,旁边是外婆的老花镜和那副磨得发亮的竹针。
季暖的眼泪终于决堤——这是外婆生病后还在坚持为她织的大学毕业礼物,却永远没能完成。
她记得那个冬天,外婆已经被诊断出癌症晚期,却执意要为她织最后一件毛衣。“大学毕业生要穿得体面些”,外婆咳嗽着说:“蓝色显气质,配你那条白裙子正好。”
季暖当时正在上海实习,忙着准备毕业设计,只在周末匆匆回来过一次。她劝外婆好好休息,别费神织毛衣了。“商场里什么样的毛衣买不到啊。”她当时这样说,现在想来,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时,老人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却还是坚持把织针和未完成的毛衣放在床头,手指时不时微微颤动,仿佛还在编织。护士说,外婆是在深夜安静离开的,当时手里还握着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最让季暖心碎的是,外婆在最后一针处细心地系了个小线结,像是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不圆满的句号。
夜深人静,季暖坐在外婆常坐的藤椅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与记忆中阳光下的光影奇妙地重合。她拿起外婆留下的竹针和那团淡蓝色毛线,笨拙地尝试继续那未完成的工作。
针脚歪歪扭扭,完全不像外婆织的那般整齐均匀。季暖不禁笑出声来,想起自己第一次学织毛衣时的狼狈样子。
那是她八岁生日时,外婆神秘地说要教她一个“大人才能学的本领”。小季暖兴奋极了,坐得笔直,像个小学生。外婆把一副小号的竹针和一团粉红色毛线放在她手心。
“先从起针开始,”外婆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引导她绕线、挑针,“对,就这样,食指要这样用力……”
两个小时后,小季暖的“作品”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疙瘩,针脚松紧不一,还漏了好几针。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外婆却笑得前仰后合。
“我家小暖第一次织的这是……围脖?还是抹布?”外婆打趣道,却把那团“作品”郑重地收进自己的宝贝箱子里,“等我们小暖成了编织大师,这可是要进博物馆的。”
想到这里,季暖放下针线,起身去找那个“宝贝箱子”。在衣柜最底层,她发现了一个蒙尘的藤编箱子。打开后,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颜色的毛线团,最上面是那团粉红色的“处女作”。箱子角落还有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外婆工整的字迹:
“2001年3月12日,今天教小暖起针。这孩子手巧,就是性子急。桂枝啊,你要耐心些,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编织不只是手艺,更是把时间、心意一针一线织进去的过程……”
季暖的眼泪滴在泛黄的纸页上。她继续往后翻,发现这本笔记记录了外婆二十多年来每一件编织作品的详细信息——为谁织的、用的什么针法、毛线从哪里买的、织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2003年12月8日,给小暖织毛衣。这孩子又长高了,去年的已经短了一截。织到袖口时想起她第一天上学哭鼻子的样子,不知不觉多织了两行……”
“2006年11月15日,开始织小暖的初中毕业礼物。选了新学的菠萝花针,复杂但好看。这丫头最近总说同学们都穿名牌,我得织件特别点的,让她知道外婆牌才是最好的……”
每一页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记忆的门。季暖蜷缩在月光里,一页页翻阅着这本充满爱的编年史,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她翻看着外婆的笔记本,发现最后一页写着:
“2013年1月18日,医生说时间不多了,但我得把这件毛衣织完。小暖要毕业了,她穿上一定很好看。蓝色衬她的皮肤,领口我准备改成小V领,更时髦些……”
这一页的字迹显然不如之前工整,字体歪歪扭扭,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拿起笔杆写下的。季暖的眼泪砸在纸页上,原来外婆直到最后,还在想着怎么让这件毛衣更适合她。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完成外婆未完成的部分。
季暖的手指被竹针磨得发红,但她没有停下。淡蓝色的毛线在外婆的老花镜下渐渐成形,尽管她的针脚仍然歪歪扭扭,远不如外婆织的那般整齐。
她花了很久很久,终于织完了那件淡蓝色毛衣。虽然针脚不如外婆的细密,但每一针都倾注了她的思念。
她穿上它,站在镜子前。恍惚间,仿佛看见外婆站在身后,轻轻抚平她的衣领,笑着说:“好看。”
季暖决定把外婆的编织手艺延续下去。她联系了镇上的几位老人,收集了外婆曾经教过的针法,整理成册。她还开设了一个小小的编织工坊,教孩子们织围巾、手套,就像当年外婆教她一样。
多年后,季暖的品牌“阳光织痕”成了国内小众设计里的热门。每一件毛衣的标签上,都印着一句话:
“有些温暖,是阳光留下的痕迹;而有些阳光,是爱你的人织进去的。”
在一个初冬的下午,季暖带着女儿回到老宅。小女孩坐在当年季暖坐过的小板凳上,笨拙地拿着毛线针,仰头问:
“妈妈,为什么你织的毛衣这么暖和呀?”
季暖笑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
“因为,我把阳光织进去了。”
学校:上海立达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真实姓名:李辰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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