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拐弯处的老槐树又开花了,九叔公坐在树荫里补渔网,指间的铜顶针碰着网眼,发出细碎的响。“祥,来瞧瞧这个。” 他从褪色的蓝布包里摸出个牛皮枪套,边缘的弹孔像被盐碱坷垃啃过的枣核,“这是 1942 年李队长留给俺的,说‘小崽子,等长大了,用它装咱平原人的硬气’。”
霜降那天的风带着冰碴子,十七岁的九叔公猫腰蹲在坟包后头,布鞋底子扎着碱蓬草的硬秆。李队长的驳壳枪别在腰间,枪管上的盐碱霜白晃晃的,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堂。“都把头低过稗子秆!” 李队长的沧州话压得跟地皮似的,“咱平原没山没岭,可每粒沙子都是咱的子弹。”
鬼子的皮靴声 “咔嚓咔嚓” 碾过盐碱地,九叔公瞅见最前头的伪军踢翻了驴粪堆 —— 那底下埋着三颗土地雷。“狗日的,踩了老子的粪!” 他故意学村里刘老汉骂街,伪军果然停了步,端着枪往粪堆里戳。就在刺刀挑开驴粪的瞬间,李队长的枪响了,惊飞的麻雀扑棱棱撞落枝头白霜,九叔公看见鬼子小队长的钢盔滚进碱蓬丛,像颗晒裂的老葫芦。
“撤!” 李队长反手甩出颗手榴弹,拉着九叔公钻进青纱帐。玉米叶子刮得人脸生疼,九叔公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枪声还响。跑到老槐树底时,李队长突然把个硬邦邦的物件塞进他怀里 —— 是个牛皮枪套,边缘还渗着血。“拿着,” 李队长抹了把脸上的硝烟,“咱平原人打仗不靠花哨,靠的是把心眼藏在煎饼里,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当晚,九婶婆在灶膛前烙煎饼,鏊子 “滋滋” 响着,面糊香裹着葱花味。九叔公瞅见她故意把葱花撒成箭头形,正对着地窖入口 —— 那里藏着受伤的通讯员,炕席下的地洞子直通老槐树的根底下。鬼子进村时,九叔公蹲在灶台边扒拉玉米饼,听见刺刀刮门框的 “刺啦” 声,手心里全是汗,却故意把饼啃得 “咔嚓” 响。
九叔公家的鏊子锅底,焦痕早连成了地图的模样。他的儿子大安在镇上中学当民办教师,备课本里夹着半张《平原游击队歌》的油印纸,歌词边上画着老槐树和地洞子,铅笔道儿都让手汗渍得发乌。有回暴雨冲毁了老井,大安带着学生清淤时,在井壁摸见了凹痕 —— 是当年游击队刻的箭头,歪歪扭扭却直指正北,对着老槐树的方向。
“爹,您看这是啥?” 大安举着从井里捞出的生锈刺刀,刀把上的红布条褪成了白茬,“井底下还沉着半块磨盘,估摸是当年堵地道口的。” 九叔公接过刀,拇指蹭过刃口:“1945 年突围时,张排长用这刀捅了仨鬼子,自己却没回来。他临了还笑呢,说‘咱平原的刀,比盐碱地的碱蓬草还硬气’。” 他突然朝着教室方向喊:“娃们听着!这刀不是挂墙上的摆设,是咱平原人的腰杆,弯不得!”
那年冬天,大安在老槐树下办起了 “小红星班”。他教孩子们用盐碱地的碱蓬草染红旗,把地雷战的故事编成快板,竹板打得 “噼啪” 响:“盐碱地,硬邦邦,鬼子来了没处藏,咱把地雷埋粪堆,炸得他们喊亲娘!” 九叔公蹲在边上听,忽然用漏风的门牙接了句:“鏊子热,煎饼香,葱花指地道,槐树根,密如网,鬼子进了庄 —— 准上当!” 孩子们笑成一团,没看见九叔公眼里的水光,却记住了老槐树底的故事。
九叔公的重孙小虎举着手机,镜头对准老槐树的树洞。树洞里摆着生锈的刺刀、磨破的布鞋,还有半张《平原游击队歌》的歌词,边角让虫蛀出了毛边。直播间里飘来弹幕:“爷爷,现在打鬼子还用枪吗?” 九叔公凑到镜头前,皱纹里卡着朵槐花:“傻娃子!现在的‘鬼子’是盐碱地里的穷根,是让老手艺断代的难场!咱的‘枪’是直播卖冬枣的手机,是把盐碱地变成葡萄园的铁锨!”
去年秋天,小虎跟着县里的文物队拓老井的弹痕。九叔公坐着轮椅指挥:“往左半寸!那年三班长就是在这儿中了枪,血把盐碱地都腌红了,土坷垃缝里还嵌着布片子呢。” 当看见弹痕拓片被放进玻璃展柜,老人突然说:“当年李队长说,枪响之后,总得有人记住枪声的方向。现在好了,你们的手机、摄像头,都是新时代的‘耳朵’。”
村东头的文化墙画着两幅画:左边是 1943 年游击队埋雷,右边是小虎操作无人机测绘运河。壁画底下的二维码里,除了九叔公的口述,还有 AI 修复的游击队歌,电子鼓点里混着驴蹄子踏地的 “嗒嗒” 声。小虎扫了眼弹幕,有个网名叫 “老槐树” 的观众留言:“爷爷,俺爷爷当年也参加过游击队,他说枪响时,槐树花会跟着往下掉,跟下雪似的。”
霜降前夜,小虎在老槐树下支起直播架。九叔公特意换上灰布衫,把牛皮枪套系在腰间,弹孔对着月光。“今儿咱不讲别的,就讲这枪套上的眼儿。” 他摸了摸弹孔,“1944 年鬼子扫荡,李队长把俺按在身下,子弹擦着他的肋骨过去,在枪套上啃出个洞。你们瞅这盐碱结晶,还卡着呢,跟星星似的。” 镜头拉近时,小虎看见弹孔里的结晶闪着微光,像粒没褪尽的火星。
“家人们瞅准喽,” 小虎举起张老照片,“这是 1943 年李队长和俺九爷爷的合影,背后是刚埋好的地雷。现在俺们脚下的地,当年全是白花花的盐碱,如今种上了葡萄、冬枣,连叶子都透着股子硬气。” 他忽然指向树冠,无人机掠过槐花,把画面投在村口的 LED 屏上:“老槐树的根扎了八十年,新枝桠年年往太阳底下长。咱平原人的硬气,就跟这树似的,老根连着新苗,断不了。”
九叔公忽然哼起了歌,调子跑了弦,却比年轻时清亮:“平原的枪,槐树的根,鬼子来了有咱的魂,如今咱扛着键盘闯天下,老辈的念想 —— 在骨缝里存!” 话音未落,不知谁家孩子放起了烟花,火星子窜上枝头,惊飞的雀群掠过 LED 屏,屏上正播着修复后的老影像:李队长站在老槐树下,把枪套递给十七岁的九叔公,身后是望不到边的青纱帐,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在应和着歌声。
鏊子又 “滋滋” 响了,九婶婆端来新烙的煎饼,葱花还是摆成箭头形,指着老槐树的方向。小虎咬了口煎饼,咸香的葱花混着鏊子的焦香,忽然明白九叔公说的 “硬气” 是啥 —— 那是盐碱地里熬出来的韧劲儿,是老槐树根扎出来的狠劲儿,是枪声过后,辈辈人接着往前闯的奔头儿。
月光漫过平原时,老槐树的影子投在晒谷场上,像极了当年游击队的行军路线。风穿过枝叶,捎来细碎的响,分不清是当年的枪声,还是如今手机的消息提示音。但九叔公知道,有些东西早就刻进了骨血里 —— 就像枪套上的弹孔、鏊子底的焦痕、老槐树的年轮,永远都在,永远热乎,就像咱平原人,永远挺直腰杆,往前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