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那辆独轮车,至今还斜倚在厢房墙角呢。车轴一转,“咯吱咯吱” 的声响便悠悠传出,恰似咱平原人唠嗑,家常话绵绵不绝。车把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上头那几道麻绳勒痕,可是 1978 年公社分地时留下的。那时爹推着它,一趟趟往返,把两亩盐碱地的麦种,稳稳当当地运回了家。“轮子一转,日子就有奔头喽。” 爹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就像这独轮车的 “嘎吱” 声,深深印在了俺的脑海里。在俺心中,这车的每一道木纹,都镌刻着俺那鲜活又灵动的童年。
自打俺记事起,独轮车就成了俺的专属 “木马”。春播时节,爹弓着腰在前头推车,车斗里码放着浸过水、饱胀着希望的麦种。俺呢,兴高采烈地骑在爹的脖颈上,两只小脚丫在他胸前晃悠,活像一对欢快的小拨浪鼓。爹头顶那寥寥几根头发,扎得俺掌心痒痒的,可俺攥得更紧了。“抓紧喽!” 爹故意把步子颠得高高的,逗得俺咯咯直笑,“可别摔着,咱平原的小树苗,得好好护着。” 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车把不小心碰着树干,一串串槐花簌簌落下,直往俺脖子里钻。爹瞅见了,笑着打趣:“咱这独轮车比媒人还能说,走到哪儿都给咱捎来花儿。”
最让俺难忘的,当属爹推着独轮车往田里运土家肥的那些个晌午。日头毒得厉害,地上的土坷垃都快被晒化了,可爹还是把俺架在脖子上。他那粗糙的大手稳稳托着俺的屁股,俺的小手紧紧攥着他头顶那稀疏的发茬。“再抓紧点儿!” 爹一边走,一边逗俺,惊得槐树上的知了 “吱哇” 乱叫,“咱平原的汉子,头顶能走马,还怕载不动你这个小不点儿?” 碰上土坡坎儿,爹小心翼翼地把俺从脖子上抱下来,解开汗衫扣子,露出被太阳晒得黑黝黝、像古铜一般的脊梁。随后,他把浸透汗碱、散发着独特气息的白汗衫,轻轻铺在独轮车的木支架上,满脸笑意地说:“坐这儿,比城里的小轿车还舒坦呢。” 那汗衫带着灶膛的烟火味儿,混着土家肥的粪腥气,在俺闻来,却比新弹的棉花还柔软、还暖和。爹弓着腰推车时,后背的肌肉在汗衫下紧绷着,像两道结实的山梁。车轱辘碾过碎石子,发出 “咔嚓咔嚓” 的声响,和着爹那 “嘿呦嘿呦” 的喘气声,成了俺童年最温暖、最动听的摇篮曲。
村东头老支书有辆 “永久” 牌自行车,车铃铛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光。八十年代初搞承包,老支书骑着车挨家挨户送合同,车后座绑着个红漆木盒,里头装着大队的公章。俺蹲在自家独轮车旁,满心好奇地瞧着,眼里满是羡慕。爹瞧见了,摸摸俺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咱也买辆带铃铛的车。” 可在俺心里,独轮车那 “咯吱咯吱” 的声音,比啥铃铛声都好听。它装过饱满的麦种,运过沉甸甸的棉桃,还载着俺看过平原上无数次的日出日落。车斗里的每一道凹痕,都像是时间的刻度,记录着俺的童年点滴。
有一年,娘突然犯了心口疼,疼得直冒冷汗。爹心急如焚,半夜二话不说,推起独轮车就往镇医院跑。俺蜷缩在车斗里,裹着娘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车轱辘碾过结霜的土路,“咯吱咯吱” 的声音格外响亮,惊飞了坟包上栖息的野鸽子。月光下,爹的后背忽明忽暗,像一座坚毅的小山。车把上的铜铃铛,在这紧张时刻,一声未响,可俺却觉得,这摇摇晃晃的独轮车,比天上那皎洁的月亮还让人安心。后来俺才知道,那晚爹怕颠着俺,特意用汗衫把车斗垫了三层,而他自己的肩膀,却被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上小学后,独轮车又成了俺的 “书桌”。每天放学回来,俺就趴在车斗上写作业,爹则在一旁拾掇车轴。“这道题啊,得用独轮车的法子解。” 爹指着算术本上的应用题,耐心地给俺讲,“车轱辘转两圈走多远?就跟咱平原人走路一样,一步一个脚印,步步都得踩实喽。”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车把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影子。俺的铅笔头在本子上沙沙作响,爹的旱烟在车斗边忽明忽暗。这样的时光,比课堂上的粉笔字还深刻,深深地烙印在俺的记忆深处。
新世纪初,俺家添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可爹总念叨:“还是独轮车使唤着顺手。” 有一回,孙子骑着平衡车在晒谷场上欢快地转圈,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爹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新奇,却又悄悄把独轮车的车把擦了又擦。他指着车斗的木支架,轻声说:“你小时候就坐这儿,如今孙子踩那带光的轮子,倒像是从咱独轮车的辙印里蹦出来的。”
去年冬天,俺回村探亲,又瞧见那辆独轮车静静地待在厢房里。车斗里积攒了些槐花,那是开春时风悄悄捎来的。俺轻轻抚摸着车把上的勒痕,刹那间,爹推着车送俺上学的清晨场景,浮现在眼前。爹走在前头,步子迈得坚实有力,俺坐在用汗衫铺就的 “软座” 上,看着他后颈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滴在车把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圆坑。那些坑洼,后来都成了岁月的疤,却也让俺彻底明白:咱平原人的童年,从来不是遥不可及、悬在天上的风筝,而是紧紧拴在独轮车的轮轴上,跟着车轱辘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把曾经的苦日子,慢慢碾成了如今甜丝丝、暖融融的回忆。
暮色降临,村里的电动车车灯依次亮起,宛如一串会流动的星星。可在俺心里,最亮堂、最温暖的那束光,始终在爹的独轮车上。那是他用汗衫精心铺就的 “软座”,是俺攥着他头发晃荡玩耍的欢乐午后,是车轮碾过土坷垃时蹦跶出的清脆声响。这些年,俺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式各样的车,却再也没有哪辆车的轮子,能像爹的独轮车那样,在俺心底碾出如此深刻的辙印。因为那轮子里装载的,不仅仅是土家肥、麦种、棉桃,更是俺独一无二、鲜活灵动的童年,以及咱平原人一辈又一辈传承下来的,那股子脚踏实地、奋力把日子往前推的精气神。
远处,平衡车的蜂鸣声和电动车的 “嘀嘀” 声交织在一起,隐隐约约,倒像是独轮车 “咯吱咯吱” 声的远房亲戚。这些声音汇聚在一块儿,在平原的上空悠悠飘荡,就像咱平原人的日子 —— 无论新旧、土洋,都在这轮子上一路颠簸,却始终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永不停歇地转动,永不停歇地向前奔去。而俺的童年,早已深深定格在那辆独轮车上,定格在爹的汗衫里,定格在车轱辘碾过的每一道辙印里,如同平原上那棵屹立不倒的老槐树,年年岁岁,花开花落,留下无尽的芬芳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