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爬上石磨盘时,爹又在翻那本牛皮笔记本。封皮上的 “长征” 二字褪成浅粉,像他晒脱壳的高粱穗。我蹲在旁边剥玉米,看他指尖划过 “夹金山” 三个字,旱烟袋锅子磕出的火星子溅在纸页上,烧出个小焦斑。他的拇指在 “老班长” 三个字上摩挲,磨出的老茧把纸页蹭得发毛,我忽然想起他给公社修水渠时,虎口裂开的血口子也是这样蹭着铁锹把,嘴里嘟囔着 “恁爷爷那会儿,比这难十倍不止嘞”。
“1935 年冬,恁爷爷的草鞋冻成了冰疙瘩。” 爹的山东腔带着盐碱地的粗粝,却比平日轻了许多,像怕惊醒纸页里的雪粒子,“雪壳子底下藏着冰缝,一脚踩空就没了影儿。老班长偏要走在前头……”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烟袋锅悬在半空,纸页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红五星被火星子映得忽明忽暗。我看见他喉结滚动,想起去年他给我讲爷爷冻伤脚趾时,也是这样半天说不出话,末了蹦出一句:“那时候没得吃啊,青稞饼掰成指甲盖大,还得让给伤员,咱平原人讲究‘有难同当’,老班长把生的盼头都塞给别人了。”
笔记本里飘出片枯黄的草叶,爹说来自若尔盖。“大刘叔陷进沼泽那会儿,手里攥着半袋青稞面。” 他望向村口的涝洼地,那里的水洼子映着灰云,“泥浆咕嘟咕嘟往上冒,他喊‘把面留给伤员’,人就没了顶。” 爹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草叶,草茎在他掌纹里打颤,像极了那年涝灾时,我趴在他背上看见的、在泥水里挣扎的麦秆。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大刘叔没成家,临死前说的话,跟你爷爷念叨的‘麦种比命金贵’一个理儿,咱平原人认死理,宁可自己饿着,也不能让希望断了根儿。”
翻到 “金沙江” 那页,纸角的褐色印记像晒干的血迹。“皎平渡的水比黄河还急,” 爹突然笑了,眼角皱纹挤成麦垛,可眼里没光,“船工是咱山东寿光的汉子,光着膀子喊号子:‘稳住舵啊 —— 闯险滩嘞 ——’。你爷爷他们趴在船板上,子弹在水里炸开花,老船工咬着牙吼:‘恁们是给老百姓打天下的,俺这条命豁出去了!’” 他的手指划过 “豁出去了” 三个字,我看见他指腹的裂纹里嵌着烟灰,跟爷爷当年留给爹的、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一样,盛满了岁月的糙。“恁知道不?” 爹突然扭头看我,“那老船工跟咱一个村,解放后回来,裤腿上的补丁比咱盐碱地的裂缝还密,可他说,看见咱平原的麦子丰收,比啥都得劲。”
去年深秋,爹躺在炕上,把笔记本塞我手里。“别嫌字丑哈,” 他的手比牛皮封皮还糙,指甲缝里嵌着没洗净的盐碱,“雪山的雪化了能浇麦子,红军的血暖了能化冻土。” 他盯着天花板,像是在数房梁上的木纹,可我知道,他是在看六十年前的雪山,看爷爷背着青稞饼的背影。我接过本子时,触到他掌心的凉,突然想起他给我讲长征时,总把我的手往他掌纹里按,说 “摸着老茧,就摸着当年的风雪了”,原来他是怕自己走了,那些风雪就跟着散了,末了还嘟囔:“往后你给虎娃讲,可别漏了老班长的青稞饼,那是咱平原人的根儿。”
如今笔记本摆在村史馆玻璃柜里。周末,城里来的小学生围过来,我家虎娃蹲在柜前,指尖划过 “草地夜行” 那页:“爹,草根煮面糊啥滋味?”
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远处麦田翻着绿浪。我摸着他的头,想起爹临终前那晚,曾对着笔记本上的红五星流泪,却不许我看见,只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有些泪,是给那些没活下来的人淌的”。此刻虎娃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爹讲老班长故事时的眼神 —— 原来有些故事,不用听懂,只要看见大人眼里的光,就会在心里种下麦种。
虎娃翻开笔记本,夹在 “泸定桥” 那页的草叶突然飘落。阳光穿过玻璃,在纸页上流淌,恍惚间,我又听见爹的山东腔混着旱烟味:“恁看这铁索,当年晃悠悠,如今稳当当,都是前人把心铺在路上嘞!” 他没说完的话,此刻在我心里接上了:当年他们把命铺在路上,如今我们踩着这条路,心里得装着那些没走完的人,装着比铁索还硬的念想,就像咱平原人常说的,“日子难归难,腰板得挺直喽”。
玻璃柜上落着层薄灰,我看见虎娃伸手去擦,突然懂得爹为啥总说 “笔记本是活的”—— 当孩子的指尖触到纸页,当他们的眼睛映出当年的风雪,那些藏在掌纹里的痛与暖,就顺着血脉,在平原人的骨血里,又活了一回。“虎娃,” 我指着纸页上的红五星,“这星星跟咱村口的麦垛一个样,看着朴实,却能给人撑腰杆。”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了层金边,像极了当年泸定桥上升起的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