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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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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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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故居的井眼子

穿过太平街的青石板路,鞋底碾碎街面上的槟榔渣,细碎的响音混着晨露的潮气。贾谊故居的黑漆大门敞着,门楣上“贾太傅故宅”的金漆褪成暗褐色,像一块被岁月反复咀嚼的酱板鸭,油亮亮地悬在灰墙上。我刚跨进门槛,守院子的老倌子便用长沙话唤道:“妹陀哎,井边的苔滑溜得紧,比湘绣的丝线还难缠嘞!” 他蹲在井台旁洗抹布,水瓢磕着井沿叮当响,惊起几圈细波纹,将飞檐翘角的倒影揉成碎金箔 —— 这口贾谊井嵌在青砖中央,井栏边 “长怀井” 三个字被摸得发亮,凹痕里盛着隔夜的雨,像时光酿成的琥珀。

“咯杂井通着湘江的水脉呢。” 老倌子拧干抹布,水珠落进井里,惊散几尾小鱼,“当年贾太傅打水时,怕是连江里的鱼腥味都捞上来了。” 他说话时,我忽然想起北方老家的老槐树,树皮上的纹路里也嵌着祖辈的号子声 —— 原来所有土地的魂魄,都藏在这样的器物里,等着被人的手掌焐热。

井旁碑廊的石碑歪斜着生长,像一排累弯了腰的老匠人。李东阳的碑刻 “文帝时可当大臣者,惟贾太傅一人” 爬满苔藓,下半截字迹模糊,倒像件穿旧的青衫。有位戴老花镜的爹爹举着放大镜细瞧,镜片反着光:“你看‘众建诸侯’这几个字,笔锋跟刀削似的,比我屋里坛子里的剁辣椒还利落。” 他的长沙话里裹着辣椒的冲劲,让两千年前的政论突然有了热乎气 —— 原来《治安策》不是史书里的铅字,是从井水里捞出来的真家伙,带着湘江的潮气和人间的烟火。

太傅殿的香樟木龛子泛着油光,贾谊铜像的深衣褶皱里落着片梧桐叶。守殿的嬢嬢续完香,檀香混着木头的清苦气漫出来:“当年贾太傅贬到长沙,坐船经过屈原投江的地方,哭得比我们剁刀豆时掉的眼泪还多。” 铜像的目光望向天井,秋阳斜斜切进来,在砖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根挑着竹简的扁担,两头担着长安的月和长沙的水 —— 这扁担的两头,一头是庙堂之高,一头是江湖之远,却都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包浆。

后殿的寻秋草堂里,老匠人正在修复残卷,刻刀在竹简上沙沙作响。他腕子上的老茧擦过 “夫民者,万世之本也” 的字迹:“你看这‘本’字的横,比我家压腌菜的石板还稳当。” 墨汁未干的宣纸上,字迹边缘渗着毛边,像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嫩芽。穿校服的中学生围过来,手机镜头对准竹简,闪光灯闪过的瞬间,我看见老匠人眼里闪过一丝好奇,却又很快化作嘴角的笑 —— 他知道,有些东西会在镜头里重生,就像这被修复的竹简,裂痕里正渗出新的墨香。

转过月洞门,一堵带焦痕的断墙戳在新修的飞檐下,像条结了痂的老伤疤。老倌子说这是文夕大火留下的:“当年烧得连井栏都化了,老百姓从灰堆里扒出井眼子,用碎砖重新砌起这堵墙。” 断墙旁的青苔正往新砖上爬,绿生生的,与老倌子袖口的补丁相得益彰 —— 原来历史的破洞,从来不是靠全新的砖石填补,而是让旧时光的痕迹在新岁月里继续生长。

天井里飘来《过秦论》的诵读声,长沙话的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 带着点槟榔的嚼劲。阳光穿过廊柱,将古砖的影子投在中学生的校服上,像给年轻的肩膀披上了一件历史的蓑衣。他们课本上的铅字,与井栏的凹字、匠人的刻刀、断墙的青苔,在秋阳里渐渐模糊了边界 —— 贾谊的魂灵,原来一直活在井水的倒影里,活在后辈的舌头上,活在新砖与旧墙的缝隙中,像老倌子补墙时的石灰浆,掺着旧砖的碎末和新土的潮气,把千年心事糊成了活的。

临走时,老倌子往我手里塞了片槟榔:“尝尝,比贾谊的《鵩鸟赋》带劲嘞。” 嚼着略带涩味的槟榔,我忽然懂了:这故居的魂灵,从来不在飞檐斗拱间,而在老倌子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在匠人刻刀的起落处,在井水漫过青苔的细响中。就像老家的石磨盘,磨的是麦粉,留的是辈辈人手掌的温度;这口井眼子,浸的是岁月,涌出的是活了千年的魂 —— 它照得见千年前的月光,也映得着今人的笑脸,让所有走进这里的人都明白:真正的文化,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像井水般,在时光的裂缝里永不干涸,在人间的烟火中永远鲜活。

太平街的霓虹灯亮起来时,故居的铜铃还在春风里晃。回头望,贾谊井的轮廓在暮色里模糊成一个黑窟窿,却又分明看见里头浮着无数个朝代的月光 —— 那月光里,有屈子的香草,有贾生的竹简,有匠人修复的刻痕,有少年诵读的声浪,它们在井水里交融、生长,最终酿成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劲:是把千年心事酿成活人滋味的坚韧,是让碑刻文字长出新叶的倔强,是不管遭多少回难,都能从深处涌出活水的绵长。

跨出门槛时,手机里传来北方朋友的消息:“你说的井眼子,倒像我们老家的老槐树,都是刻在骨血里的根。” 我摸着井栏上的凹字,忽然明白:原来所有土地的魂魄都是相通的,就像这井水连通着湘江,也连通着每一个人心里的故乡 —— 它教我们在时光的褶皱里打捞活的记忆,在新旧的碰撞中守护活的传承,让每一道带着土腥气的纹路里,都生长出属于全人类的精神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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