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初霁的竹林里,泥土正泛着潮润的腥气。我蹲下身时,半截青笋刚顶开春泥,笋尖的绒毛上还沾着碎钻般的雨珠,像个裹着褐金铠甲的幼卒,正用嫩生生的剑鞘劈开冻土。父亲说过,竹节在笋里就已注定 —— 那些被笋壳层层包裹的凸起,是竹子写给大地的密信,每一道节痕都是生长的伏笔,在未及舒展的岁月里,早已刻好了未来三十年的挺拔。
笋身的节苞藏得很深,要剥去三四层带刺的笋壳才能看见。浅青色的嫩肉上,环着数道极细的凸痕,像婴儿手腕上的褶皱,柔软却固执地圈住整段躯干。我总觉得这是时光设下的密码:当笋在暗无天日的土层里蛰伏时,节就跟着年轮一起长 —— 春雨浸润时,节会悄悄膨大些;夜露凝结时,节会轻轻颤栗着积蓄力量。那些被泥土磨出的浅痕,原是笋与岩石博弈的勋章,每一道都在说:向上的路,从来都是带着伤的突围。
五月的阳光斜斜切进竹林时,新笋已窜高过半人。褪去的笋壳躺在根部,像具空了的蝉蜕,而竹节终于在节节攀升中显形:每一节都生着褐色的鞘环,环上残留的笋衣碎片,是成长蜕下的鳞甲。父亲曾用竹节教我算数,说每一节都是光阴的刻度:“你看这根竹,笋时的节有多密,长成后就有多坚韧。” 那时不懂,直到看见暴雨中弯折的竹枝,总在节的位置弹回原状 —— 原来早在笋的时代,那些藏在襁褓里的节,就已为未来的风暴,练好了反弹的筋骨。
深秋去后山,总能看见枯笋的残躯。褪去的笋壳已风干成纸,裹着中空的竹节,节孔里积着松针与月光。这些未及长成的生命,把节永远留在了笋的阶段,却依然以弯曲的姿态告诉世界:哪怕停驻在破土的瞬间,每一道节痕仍是活着的证据 —— 它曾在黑暗里数过蚯蚓的蠕动,在冻土下听过岩层的私语,在某个将明未明的清晨,用节的凸起撞开过板结的春天。
有一年清明,父亲在院前栽下新竹。我看着他握着笋苗的手,掌纹与笋节的凸痕奇妙地重合。他说竹子是 “带着记忆生长的植物”,笋时的每一节都记得泥土的重量、雨水的温度,以及向上时每寸肌肤与笋壳摩擦的痛。如今新竹已抽出丈许,在晨风中摇晃着年轻的节,那些曾被我亲手剥开过的笋痕,正慢慢变成竹杆上深褐色的印记,像谁用焦墨在青皮上画下的圈,圈住了整个春天的生长史。
原来竹节最动人的时刻,从来不是长成后的挺拔,而是在笋时就已做好的准备 —— 那些藏在鲜嫩躯体里的节,是未及言说的誓言,是把疼痛预先刻进生命的勇气。就像父亲掌心的茧,就像我们藏在年少时光里的倔强,在某个潮湿的清晨,终将带着所有蛰伏的印记,在时光里一节一节地,长出云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