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今儿个晾衣绳上的风又卷着槐花香,您那件靛蓝布衫还挂在第三根竹节旁。领口补丁被晨露洇出浅灰水痕,像极了1984年那个秋夜,您就着台灯补我磨破的校服,顶针在光晕里投下的小月亮 —— 那时您总说 “衣裳要晾得直,人要站得正”,可如今布衫在风里晃出细碎褶皱,任我怎么抻扯,都找不回您手掌捋过的笔挺。袖口的补丁还留着您特有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结实,就像您当年拍着我后背说 “男子汉别怕摔” 时的力道,至今还烙在脊梁骨上。
窗台的搪瓷缸还守着老位置,茶垢在常抿的边沿结出深褐唇印,像朵永不凋零的梅。昨天新采的蒲公英在沸水里打转,舒展的叶尖扫过缸沿那道银粉描过的磕痕 —— 十三岁帮您挑水时摔裂的缺口,您用银针蘸着银粉细细补了三晚,说 “裂痕是阳光住进来的地方”。此刻我捧着尚温的茶缸,恍惚看见您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转身,搪瓷勺碰着铁锅的脆响里,那句 “慢些喝,别烫着” 还悬在蒸汽里,灶台却早冷了,只剩茶香在指缝间洇成未写完的信。门后的斧头还沾着去年劈柴的木屑,木柄上您的手汗印,早被我的掌心磨出了包浆,就像您教我 “下斧要稳” 时,虎口抵住我手腕的温度,至今没凉。
顶针躺在针线笸箩的最底层,铜锈爬满您戴了三十年的凹痕,像段凝固的时光。昨夜补袜子时,线绳在针眼外打满了死结,突然就想起十四岁那个冬夜,我攥着漏风的棉袜蹲在灶台前,您把我冻红的手焐在掌心:“别急,娘的顶针认你的指纹呢。” 现在金属环扣住我的中指,却再没有您的拇指轻轻顶住针尾,把歪斜的线头捋成春天的直线。笸箩角落的半团灰线还留着绒毛,蹭得指尖发痒,多像您教我纳鞋底时,碎布落在膝盖的酥麻,混着灶膛的柴火香,成了记忆里永不褪色的暖。那时您总笑我 “笨手笨脚”,却在每个深夜悄悄替我缝补磨破的工装,针脚密得能拦住时光。
厢房镜台上,您的黄杨木梳还卡在第三道裂缝里,齿间缠着几根银白的丝,像落进时光里的雪。从前总嫌您唠叨着 “衣领要翻整齐”,现在对着蒙雾的镜面,却无比怀念您用梳背敲我后脑勺的午后 ——“站直了,别学稻穗弯着腰”,您的声音混着窗外杨叶的沙沙声,还有您掌心按在我后颈的温度,原来都藏在镜面上的呵气里,只要轻轻一擦,就会显形为您教我写 “男” 字的手影:横折是您托住我手腕的力度,田字框是您指尖划过宣纸的茧。如今我给儿子辅导作业,钢笔尖在纸上打滑时,总会想起您握笔的姿势,像极了您补衣时穿针的专注。
院子里的茉莉开得正好,您前年插在竹篱笆下的枝,今年竟攀满了整个西墙。记得您说过 “茉莉晒干能泡茶,缝在布袋里驱虫”,我翻出压在箱底的旧布袋,角上的补丁褪成浅蓝,针脚却密得能网住月光。这个布袋曾装过我的课本、盛过晒干的茉莉,最后一次盛着医院带回的白色药片。此刻新摘的花苞躺在袋中央,淡香混着阳光晒过的棉布味,恍惚间,您又站在篱笆旁,指尖捻着花蒂说:“等攒够了,给你缝个装农具的耐磨袋。” 如今我蹲在菜园浇水,总会在竹篱笆下看见您当年扦插的影子,就像您从未离开,只是把自己种进了时光的土壤。
妈,您走后我才懂,原来思念是有形状的 —— 是晾衣绳上布衫摇晃的弧度,是顶针环住指尖的妥帖,是木梳背敲在后颈的轻响。今儿没买花店的康乃馨,只把您的蓝布衫洗得泛出旧年的靛青,晾在您最爱的竹节旁。风过时,衣裳轻轻拍打晾衣绳,像您当年催我起床时的拍窗声,一下一下,说着没说完的叮嘱。晾衣绳在月光下绷成银色的弦,布衫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恍若您当年在灶前忙碌的剪影,从未真正离开。
月升时,缺角的搪瓷缸盛着半盏月光,我摸着您用过的顶针、梳过的木梳、补过的布衫,忽然明白:您从未离开,只是把自己拆成了无数个细节,藏在每个需要独自面对生活的时刻 —— 补袜子时想起您的针脚,泡茶时看见您的唇印,整衣领时听见您的唠叨。就像此刻,茉莉花香漫过篱笆,那是您从天堂寄来的温柔,轻轻说:“儿啊,好好活,便是对娘最长情的想念。”
您的儿子
写于又一个被回忆浸透的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