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掌总在田垄间游移,泥土从指缝簌簌滑落,像老座钟里流走的铜屑。掌纹沟壑里嵌着 1978 年的稻壳,那年他第一次赶牛犁地,犁铧翻起的冻土块上还凝着冬雪结晶,如今成了他指纹里永不融化的记忆。每当黄昏捏碎土坷垃,指腹渗出的汁液总在暮色中发亮 —— 那是 1985 年的露水,在每道犁痕里活着,像埋在泥土里的珍珠核。
他踏过的田埂藏着年轮般的足印。春日插秧时,赤脚踩进泥里的深度,与我趴在田埂看蝌蚪那年分毫不差,每个足窝都盛着一方小宇宙,映着天光云影;秋收挥镰的弧度,在田埂杂草上刻下的切口,年复一年叠成细密的纹络,像极了他年轻时在农机站画的零件图纸。有次见他蹲在田头抽烟,烟灰落进新翻的泥土,竟堆出了当年农机零件的模样,仿佛土地在默默复刻他的人生轨迹。
那些渗入土地的汗珠早已化作地质层。1997 年大旱,他挑水浇地时肩膀磨破的血泡,破在玉米根下,如今掰下玉米芯,仍能尝到铁锈味的咸;2003 年暴雨冲垮田埂,他用身体挡水时汗水混着雨水,在泥土里凝成关节般的硬土块。翻耕时能看见奇妙的土壤分层:表层是他老年时盐碱化的皮肤,中层是壮年晒出的铁锈色,底层埋着他少年时青灰色的梦,层层叠叠,都是岁月夯进土地的印记。
他种的棉花会背诵天气的密码。2018 年秋霖连绵,棉桃里积的雨水和他那年咳嗽的次数一样多;2010 年的棉花蓬松如他送我上大学时穿的羽绒马甲,秋风里棉桃开裂的轻响,与他转身时外套拉链的金属声,在田野里撞出温柔的回声。如今他常坐在棉田边揉捻叶子,叶汁染绿的纹路,正沿着叶脉复刻他掌纹里的血管,仿佛植物在替他保存着生命的图谱。
玉米秸秆的节疤是他的生命年表。最底下的节疤挤得紧紧的,像他学徒时攥在手里的粮票;中间的节疤渐渐舒展,是我童年时他在责任田里的好日子;最顶端嫩青的节疤,是他试种的新品种。有次掰断秸秆,断面的汁液在阳光下闪着彩虹,他说这和年轻时在农机站见到的机油一个颜色 —— 原来植物的血与机械的血,在光的折射里竟是亲兄弟,都流淌着奋斗的温度。
在他常站的地块深处,我挖到过祖父的犁铧。铁犁刃口的缺口,与父亲右手中指上那个 1959 年的伤疤严丝合缝,仿佛时光在此打了个结。用这把犁翻地时,竟带出他去年掉落的头发,发丝与作物根系缠成了麻花。那一刻忽然懂得:他咽下的每口土腥气,最终都酿成了麦穗的甜香,在土地的蒸馏器里,完成了生命的升华。
曾记得有一年秋天跟他学犁地,接过缰绳时摸到上面汗渍结成的盐粒,在月光下亮得像他年轻时夜校的煤油灯。犁铧入土时惊起一只蟋蟀,它的叫声与父亲的口令在土层中碰撞 —— 在这片土地上,人和虫、农具和庄稼早已织成一块会呼吸的土布,每根经纬都透着生命的默契。
忆往昔,他常坐在田头看日落,手抚田埂的动作像极了小时候摸我的头,田埂的弯度与他的脊梁形成温柔的呼应。每次赤脚走在他耕过的土地上,脚趾陷进泥土的深浅,总能触到某一年的记忆:1989 年他背我浇地时的汗滴,1998 年修水渠时的喘息,2018 年最后一次犁地时的背影…… 泥土的气息涌进鼻腔,就想起他说的:"人这一辈子,耕的不是地,是自己身体里的田垄。" 这片土地不仅生长庄稼,更把他的一生都收进了根里,像种子藏在土里,年年发芽,在时光里长成永恒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