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画的银灯,悠悠然悬于檐下,那幽蓝的光,恰似一泓清泉,潺潺地倾洒而下,将《丁香图》的绢本,洇染得仿若温润的羊脂美玉,泛出柔和而迷人的光泽。我手持羊毫,正专注地挑了些许糨糊,小心翼翼地修补着绢本那被虫蛀蚀的残角。周遭静谧得针落可闻,唯有笔尖轻触绢面,发出细微而绵密的声响,仿佛在与这古老的画作轻声细语。
忽的,一阵 “沙沙” 的纸页翻动声,悠悠传来。这声音,绝非那从窗缝间溜进的风声可比,倒似带着几分岁月的况味,又夹着些许墨香。恍惚间,恰似回到那年在姑苏老宅,我翻动那陈旧画谱之时。泛黄的书页,在指尖缓缓捻开,连纸里嵌入的陈年尘絮,都似被这声响唤醒,跟着微微颤动,仿若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这花瓣的阴处,竟用了西洋的晕染法?”
一个轻柔的声音,宛如廊下丁香悄然飘落于阶前澄澈的水洼,细微得如同春日里的一缕微风,轻拂而过,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灯影之中,静静伫立着一位身着月白绫衫的女子。她的鬓边,斜簪着一支碧玉簪,簪身莹润,质朴无华,并未镶嵌珠翠,却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恰似空谷幽兰,不事雕琢却自显风华。她的指尖,轻轻悬于画中枝桠之上,指腹那层淡淡的薄茧,恰似我家老爷子那支用了半世的竹画尺,棱上的包浆犹如岁月沉淀的琥珀,还隐隐嵌着细碎的木糠,见证着时光与技艺的交融。
“姑娘是……” 银灯的光晕,在绢面上悠悠流转,我瞧见她青缎鞋尖,沾染着些许湿泥,仿佛才从一场如烟如雾的雨幕中走来。那泥痕浅淡得宛如绿玉砚中新研的墨,尚未完全晕染开来,恰似一幅写意的水墨画,透着一种朦胧之美。
“画这丁香时,檐外正落着长沙的雨。” 她忽然轻轻一笑,眼尾的细纹,宛如用紫毫轻轻扫过,淡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透着几分岁月的温柔。“那是康熙五十二年的雨,雨滴打在巷口张嬷嬷的竹筐上,‘噼啪’作响,好似在演奏一曲欢快的乐章。糖油粑粑的甜香,顺着窗缝悠悠钻了进来,连砚台里的墨,都仿佛沾染了三分甜意,恰似那蜜饯儿一般,甜到了心底。”
我捏着糨糊的手,猛地一顿。长沙的雨、张嬷嬷,那是前些日子整理旧箧时,才偶然忆起,还记在《城南杂记》的残页之上,她如何竟知晓得这般清楚?
“你在修补我的画,也在寻觅我的文字,是不是?” 她款步轻移,莲步生花般挪到案边,袖口轻轻扫过砚台,却未碰倒一滴墨汁,那姿态优雅得仿若春日里随风摇曳的柳枝。“就如同当年我在绿玉窗前,撰写那部《石头记》,笔尖流淌出的墨汁里,总是藏着诸多故事 —— 我父亲画山水剩下的石青,那石青里,藏着山川的灵秀之气;我兄长题诗所用的赭石,那赭石中,蕴含着诗词的雅韵;还有钱先生抄书时溅落的茶渍,那茶渍落在纸上,宛如一声未曾说尽的叹息,在字里行间洇染了这些年,道尽了多少尘世的沧桑。”
“《石头记》…… 果然是姑娘所写?” 案上的铜漏,滴答作响,似在诉说着时光的流转。她身上散发的樟香,却愈发浓郁清晰,与我家那只存放旧画的樟木匣,竟是一模一样的味道。每当打开那木匣,便能嗅到半世之前的阳光气息,仿佛能看见岁月在其中留下的斑驳痕迹。
她并未直接回应,只是手指轻轻指向画中的花朵,眼眸中透着一抹深邃的光芒,说道:“我兄长送我那架西洋镜的那年,我才知晓,原来花瓣的阴处,是有着深浅变化的 —— 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怎能仅仅描绘出‘喜’或‘悲’。你看这丁香,花瓣尖端明亮,恰似刚刚被阳光亲吻过,透着一股清新明媚之气;而瓣根处略显暗沉,却藏着一丝怯生生的香气,那香气,似有若无,宛如待字闺中的少女,羞涩而温婉,这才是被雨洗礼后的模样。” 她的指尖,在画纸上轻轻游移,未留下半点痕迹,可我的后颈,却仿佛被廊下的微风轻轻扫过,泛起一阵微微的痒意,恰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就如同那林姑娘葬花,哪里是在葬花?她是生怕这花儿凋谢之后,连一个记挂它的人都没有了。这般细腻的心思,需得藏在‘花锄’‘锦囊’之中,若是直白道出,反倒如同将刚蒸好的米糕掰开晾凉,那甜美的气息,便会跑掉大半,失了原本的韵味。”
“那时文字狱形势严峻,姑娘难道不怕吗?” 我不禁想起旧书中记载蒋家呈递《明史》时的小心翼翼,心中一阵揪紧,指尖不自觉地紧紧攥住绢角,指节都泛出了白色,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如履薄冰的紧张氛围。
她先是微微一怔,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似乎陷入了那段黑暗岁月的回忆之中。片刻之后,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节处那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是刚刚蘸过胭脂又蹭掉了些许,又仿佛是握笔太过用力留下的印记,恰似岁月在她手上刻下的一道深深的痕迹。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是我兄长教导我的,要紧的话语,需得如同绘制没骨花 —— 无需勾勒轮廓,然而筋骨神韵却都蕴含其中。” 她顿了顿,目光移向画中的花朵,像是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鼓起勇气。“你看‘元妃省亲’里那戏台的柱子,上面的龙鳞看似是戏文中所描绘的模样,实则是我亲眼见过的、宫中画师都不敢完全画出的。每一片龙鳞之中,都藏着那些不能高声言说的话语,那是时代的隐痛,是家族的无奈。” 她的声音渐渐放轻,仿佛生怕被檐外的雨听见,语气中既有对当时处境的无奈,又饱含着坚持创作的决心,“蒋家的种种事宜、钱先生对着残稿的叹息、万先生编史时捏断的毛笔,我都将它们一一拆解,揉进了大观园的石头缝隙里、花草根茎之中。那些人物或许是虚构的,可其中的疼痛与期盼,却是真实无比的,那是我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向往,即便身处黑暗,也从未放弃。”
银灯的光芒,忽然定在《丁香图》的留白之处。先前一直以为是虫蛀留下的淡痕,此刻却清晰地看出 —— 竟是一个 “石” 字的草写,大半被花瓣的阴影所遮掩,恰似怕被人撞见的心事,只敢露出那么一个边角,又似在岁月的长河中,等待着有缘人去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我兄长常说,笔墨能够隐藏诸多心事。” 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宛如被阳光晒得即将消散的晨雾,透着一种虚幻而又美丽的气息。“这画里的丁香,看似只是花朵,实则是我未曾敢写进书中的话语:盼望着这些文字,能如同雨滴一般,落入后来人的生活里 —— 让他们知晓,我们当年所惧怕的、所期盼的,如今都已化作糖油粑粑的香甜,化作孩子们追逐奔跑时,鞋底擦过青石板的‘哒哒’声响,那是生活的美好,是希望的延续。”
“姑娘怎会知道…… 这些都会成真呢?”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袖角,却只触碰到一团温凉的水汽,水汽之中,还沾染着松烟墨的香气,仿佛是刚刚研开,还未来得及落笔的墨汁,带着一种清新而又醇厚的味道。
她的声音,已然轻柔得仿佛要融入画中的墨色,恰似一缕微风,轻轻拂过耳畔:“画这丁香时,我看见檐外的雨砸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洼。那坑里积聚的并非仅仅是水,而是未来的光芒 —— 就如同你此刻修画的银灯之光,如同孩子们捧着《石头记》时,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那光芒,是对知识的渴望,对美好的追求,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铜漏 “当” 地一声脆响,银灯的光线忽然变得端正,恰似时光在这一刻回归正轨。《丁香图》留白处的 “石” 字,已然淡得几乎看不见了,然而那片花瓣的阴处,却比先前更加分明,宛如刚刚被檐外的雨洗刷过一般,连香气都透着一种清新明亮,仿佛带着岁月的馈赠,诉说着那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缓缓摘下手套,轻轻抚摸绢本,凉滑的绢面上沾染了一丝潮意 —— 并非糨糊的缘故,而是一种带着松烟墨香的、极为淡渺的湿润,仿佛是从康熙五十二年的那场雨里而来,又即将向着此刻窗外的阳光中而去,带着历史的记忆,承载着未来的希望。
前几日翻检修画的旧稿,只见那日的纸页上,《丁香图》的阴处,竟隐隐印着一个模糊的窗棂,与姑苏老宅的那扇绿玉窗极为相似。窗纸上仿佛有着雨痕,雨痕之中,飘着糖油粑粑的甜香,还混杂着笔尖划过纸页的 “沙沙” 声响 —— 我知道,那是她在诉说:有些文字,有些画作,原本就是跨越岁月的桥梁。她在桥的那头书写,我们在桥的这头阅读,桥中间流淌着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时光,而是藏在笔墨之中、永远鲜活的美好期盼。这期盼,犹如一颗种子,在岁月的长河中生根发芽,绽放出绚丽多彩的文化之花。它不仅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更指引着未来的方向,让后人在欣赏和传承这些经典的过程中,领悟到历史的厚重、文化的魅力以及人类对美好生活不懈追求的精神力量。每一个文字、每一笔画作,都是文化传承的火炬,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让那些珍贵的记忆和美好的向往,在时光的流转中永不磨灭,如同那璀璨的星辰,在历史的天空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