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长沙的田埂晒得发烫,刘老汉的布鞋陷在泥里,拔脚时能带起半块湿土。湘江的涛声从远处漫过来,混着花生秧的青气 —— 那青气里还裹着点土腥,是刚被太阳晒醒的味道。他攥紧花生秧的根须往上拔,“噗” 的一声,土团坠在田垄上,绿秧子顺势倒下来,叶片绒毛上的晨露滚进泥里,茎秆掐一下,能冒出清亮的汁。可抖净了土,根须上挂着的花生只有指甲盖大,稀稀拉拉的,像被雀儿啄过。
“今年雨水太勤。” 刘老汉皱着眉,烟杆往鞋底磕了磕。楠木烟杆被攥了二十年,握处磨出个浅窝,正好嵌进他的拇指。风掠过高粱地,吹得花生叶 “沙沙” 响,倒像去年这时,满田花生坠得秧子打颤的动静 —— 那时随便拔一把,根须上的花生能坠成串,壳上还沾着带香的泥。
我蹲下来捡花生,指尖触到土块里的碎壳。是去年没收净的,壳上留着田鼠的牙印,边缘都被潮气泡软了。“这土其实肥,” 刘老汉用烟杆扒开田垄,土块里缠满细根,“你看这须子,都往深处扎,就是结不住果。” 他指甲缝里的泥比田埂深两色,是年年翻地磨的,洗不净,也不用洗 —— 就像他爹手上的泥,一辈子都没褪过。
湿土里藏着颗红皮花生,圆滚滚的。刘老汉捏起来对着太阳照,光顺着壳纹漏下来,在他手背上洒了把碎金。“这颗能留种。” 他放进贴身的布兜,兜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报纸 —— 去年的《长沙晚报》,边角被汗水泡得发皱,却把花生裹得严严实实,像护着个小宝贝。
风里飘来糖油粑粑的甜香,是坡子街张娭毑出摊了。去年这时,他拔完花生,总提着半篮去换粑粑。花生脆,糖馅烫,香能飘到江边上。今年竹筐还没铺满底,他摸了摸布兜,那颗花生硌着掌心,倒比去年的满篮还沉。
“你看这秧子,” 他把壮实的秧子归成束,“看着旺,其实劲儿都用在长叶上了。” 捆秧的稻草是去年的,黄澄澄的带着太阳味,绕三圈才系紧 —— 他爹当年就这么教:“松了掉土,紧了伤根。” 捆好的秧子立在田埂上,像排绿生生的小旗,风再大也晃而不倒。
收工时,竹筐里的花生刚能盖住底。刘老汉却把秧子码得齐整,说带回家晒干:“烧火能烘暖灶膛。”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踩着碎土往家走,布兜里的花生偶尔 “咔啦” 响一声,像在跟去年的收成打招呼。
路过湘江滩,他掏出那颗花生,埋进细沙里。“这里潮,开春能发芽。” 鞋跟把沙踩实,鞋印里很快渗出水来 —— 是湘江的水,带着鱼腥味,也带着长沙的秋气。张娭毑的叫卖声飘过来,糖香混着江腥,今年听着,倒比去年更有滋味。
我知道这颗花生未必能发芽。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懂了:他拔的不是花生,是把长沙的秋、江滩的沙、去年的甜,都揉进了日子里。就像那捆花生秧,哪怕没结多少果,根也扎得深。等明年春雨来,总会有新绿从旧根上冒出来 —— 就像他爹教他捆秧,他把花生埋进江滩,有些东西,早顺着根须,扎进了长沙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