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那棵老槐树,像是被谁轻轻点染,一挂绿,便把知了从沉睡中唤醒。起初,只是怯生生的一声,恰似有人在密不透风的叶缝里,忍不住轻咳了一下。紧接着,满树便奏响了 “知了 —— 知了 ——” 的乐章,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竟将日头都叫得滚烫起来。
每到这时,爷爷总会慢悠悠地搬出竹椅,“梆梆” 两声,烟袋锅在鞋底磕出清脆的声响。“吵得人睡不成晌觉。” 他嘴上嘟囔着,可那只手却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扇叶轻轻扫过裤腿,带起的风里,满满都是知了声揉搓出的温热气息。我呢,就蹲在树根下,专心致志地捡着蝉蜕。那指甲盖大小的壳,脆得如同薄玻璃,翅尖上还挂着昨夜残留的露水,在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留着给你娘,” 爷爷磕着烟袋,不紧不慢地说道,“她针线笸箩里,总缺个压布的玩意儿。”
奶奶的针线笸箩,就安安静静地搁在窗台上。那些蝉蜕,果真被她精心串成了串,挂在竹制的绷架上。每当纳鞋底时,绷架轻轻一晃,蝉蜕便 “叮叮” 撞在一起,那声音,竟比知了声还清脆悦耳。“这虫儿,命贱却熬得住。” 她眯着眼穿针,老花镜不知不觉滑到了鼻尖,“在地底下钻三年,就为了树上这一个夏天,值当吗?” 说着,针脚就在布面上歪歪扭扭地爬起来,恰似知了在叶上留下的痕迹。
后来,住进城里,空调吹出的风,冷冽得似冰棱,刺得人肌肤发僵。这样的环境里,反倒时常想起老槐树。有次路过公园,忽闻知了叫,我猛地站住 —— 那声音比记忆里尖锐了几分,还带着些许慌张,全然不像老槐树上的,总是慢悠悠的,仿佛拥有一整个夏天,可以肆意挥霍。卖冰棍的老太太笑着说:“这是新栽的树,知了也年轻,躁得很。”
前几日回老家,却见老槐树被台风刮断了半枝,断口处缠着塑料布,想来是村医给绑的。爷爷不在了,竹椅孤零零地空着,烟袋锅静静躺在墙根,岁月已在它身上绣出斑斑铁锈,似在默默诉说着往昔。奶奶还在纳鞋底,那蝉蜕串成的绷架,翅尖都磨得发亮。“你听,” 她推推老花镜,轻声说道,“树断了,知了还来,就蹲在剩下的枝桠上,一声一声,像在数日子。”
我赶忙凑过去听,果然有知了在叫,不慌不忙的,和爷爷在世时一个腔调。阳光透过断枝的豁口漏下来,在奶奶的白发上跳跃摇晃,蝉蜕串轻轻摇曳,“叮叮” 的声响里,恍惚间,爷爷又在竹椅上磕着烟袋,而我还蹲在树下,手里捏着刚蜕的壳,听满树的 “知了 —— 知了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
其实哪懂呢。就像那知了,叫了一夏天的 “知了”,到底知道了什么?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顺着日头往上爬,知道把壳留在树根,知道拼尽全力,把这一个夏天,叫得热热闹闹的。
就像奶奶,在这一方小院里,纳着鞋底,听着蝉鸣,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也像在悠悠诉说:知了,知了。恰似古人云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知了在有限的生命里,凭借自身努力发声,奶奶在平凡岁月中,以坚韧姿态生活,都在各自的轨迹里,诠释着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