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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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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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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

竹篮在桌角窝着,竹篾黄得温润,像被母亲的手摩挲了半辈子,纹路里都浸着点体温。掀开蓝布的刹那,一缕清甜慢悠悠飘出来,在鼻尖绕了两圈 —— 这股子香,跟二十年前余姚山坳里的雾一个脾性,黏糊糊的,带着水汽,缠得人心里发酥。

篮里的杨梅紫乌乌的,颗颗圆得像被山雨洗过的星子,蒂上的绿还鲜灵着,沾着点潮乎乎的水汽,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模样。捏起一颗,指腹立马染了紫,这颜色熟得很 —— 母亲摘杨梅的指甲缝里,总嵌着这么点紫,肥皂洗三遍,仍像藏了颗小桑葚,在指节间偷偷发亮。

"余姚来的。" 妻子话音刚落,我的齿尖已磕到了核。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咚" 地撞在心上 —— 那年梅雨季的山风,裹着雨星子扑过来了,带着杨梅树叶的腥气,还有母亲裤脚沾的泥香。

母亲总爱在这时节钻进杨梅林。竹篓挎在臂弯,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的蚊子包红鼓鼓的,被雨水泡得发亮,像挂了串小灯笼。"最高枝的最甜。" 她踩着块歪脖子石头往上够,石缝里的狗尾巴草勾住裤腿,她就笑骂一声 "捣蛋鬼",笑声惊飞了枝桠上的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的雾,翅膀带起的水珠,滴在我仰着的脸上,凉丝丝的。

我蹲在树底捡落果。熟透的杨梅摔在草里,紫黑的皮裂开来,红瓤子颤巍巍的,像咧开的小嘴,淌着甜甜的汁。母亲扔下来的青果泛着酸,我急着塞嘴里,酸得直眯眼,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掉,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在树上瞅见了,笑得枝桠乱晃:"慢些吃,核别吞进肚,会长出小树苗哟。"

竹篓满了,母亲的白褂子早被汗浸成了浅灰,贴在脊梁上,勾勒出瘦骨的形状。她解开篓绳让我挑大的,自己却捡起我吐在草里的核,凑到嘴边嗦 ——"这肉金贵着呢",她舌尖舔过核上的残肉,眼神比山泉水还清亮。末了,她往篓底铺松针,动作轻得像给熟睡的娃娃盖被:"这样挑去镇上,果子不容易烂。"

城里超市的杨梅总装在泡沫盒里,红得扎眼,像抹了胭脂,咬开却寡淡,像掺了水的糖水,没一点筋骨。倒是每年梅雨季,母亲的竹篮准会准时寄到。掀开盖布,松针底下藏着张字条,她的字歪歪扭扭爬在纸上,像刚学会走路的娃:"今年雨水足,甜得粘嘴。"

此刻齿间的核还带着韧劲,像小时候从嘴角溜掉的那颗,滚落在母亲的布鞋上,沾了点泥。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风里的潮气裹着杨梅香,这香里混着母亲裤脚的泥味,混着山坳里的雾气,混着二十年前她笑骂狗尾巴草的腔调 ——

这味道,早把我的骨头泡透了。就像竹篮里的紫,洗不净,忘不了,是刻在日子里的印,轻轻一摁,就能渗出当年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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