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那家老潼关肉夹馍铺子,宛如一位岁月深处走来的老者,静静散发着独特的魅力。铁鏊上的白吉馍,恰似被暖阳亲吻过的孩童,正悠悠然鼓起金黄圆润的肚腩。鏊子下的炭火,像一群欢快的小精灵,“噼啪” 跳跃着,将那诱人的油香,丝丝缕缕地烘向远方。我伫立在青砖门脸之外,目光被牢牢锁住,只见老师傅稳稳地操起铁钳,轻轻夹起馍,刀刃 “咔嚓” 一声划开,刹那间,油渣与肉香轰然炸开,那熟悉的气息,如同一扇时光之门,“嗖” 地一下,就把我拽进了二十年前的潼关老街。
那年冬天,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老天爷打翻了棉花袋子。祖父紧紧攥着我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铺子奔去。他那件棉袄,袖口早已磨出了细密的毛边,恰似岁月啃噬过的痕迹,然而,他却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像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铺子的木门槛,被无数双来来往往的脚,摩挲得锃亮,仿佛一面镜子,倒映着时光的流转。蒸汽从布帘的缝隙中偷偷钻出来,在门楣上悄然结了一层薄冰,宛如一层晶莹剔透的梦幻水晶。掌勺的王师傅,正挥舞着铁铲,在大锅里翻搅着腊汁肉。那肉皮颤巍巍的,恰似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果冻,筷子轻轻一戳,便欢快地冒出油花,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丰腴与美味。“给娃来个肥瘦的,多搁点油渣。” 祖父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从怀里掏出蓝布帕子。那帕子,被摩挲得有些泛白,仿佛承载了无数的故事。他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揭开,才露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票子的边缘微微卷起,好似被手温温柔地焐软了,透着生活的温度与艰辛。
铁鏊上的馍,“滋滋” 地欢快吸着油,仿佛在尽情享受着这一场美食的盛宴。王师傅的白围裙,星星点点地沾着肉汁,看似油亮,却并不显得脏污,反倒像是他辛勤劳作的独特勋章。他每次翻面时,总会习惯性地用铁铲轻轻敲两下鏊沿,“当当” 两声,清脆悦耳,宛如冬日里的铃铛声,与那扑鼻的肉香完美交融,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宛如一股温暖的春风,直沁人心脾。祖父轻轻将热乎的馍,小心翼翼地塞进我手套里,而他自己,却默默地揣着一个凉馒头。我迫不及待地咬开馍那酥脆的外壳,肉汁瞬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祖父见状,赶忙用他那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般的拇指,轻轻蹭掉我下巴上的油,他的笑纹里落满了雪花,眼中满是宠溺地说道:“慢点吃,里头的油渣烫嘴。” 那一刻,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可又夹杂着一丝酸涩与心疼,那是对祖父深深的敬爱与怜惜。
如今,我静静地站在新铺子里,目光所及,老师傅正以同样娴熟的动作,用铁铲翻搅着锅里的肉。锅里的桂皮八角,悠然自得地浮在油花之上,那汤色,竟与记忆里的一般浓郁深沉,仿佛岁月从未在它身上留下痕迹。老师傅切肉时,刀工如行云流水般飞快,肥瘦搭配得恰到好处,犹如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最后,他总会抓上一把油渣,潇洒地撒进去,神情庄重地说道:“这,就是潼关的魂。” 馍递到我手中时,依旧烫手,我下意识地学着祖父当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托着。咬下去的瞬间,脆壳 “簌簌” 地裂成细渣,肉香裹挟着脂香,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那熟悉的味道,与那年雪天手套里的温度,分毫不差,仿佛时光在此刻重合。
“您这老汤熬了多少年啦?”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道。
老师傅往灶里添了块炭,火星子 “噼里啪啦” 地溅到地上,仿佛是岁月的烟火在跳跃。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自豪的光芒,缓缓说道:“从我爷手里传下来的,每天都添新料,这火,就从来没断过。” 说着,他指了指墙角的粗瓷缸,“你瞧瞧那油渣,必须得是肥膘炼的,但凡掺上一点素油,那味儿就不对喽。” 说话间,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起脚尖,眼巴巴地望着案板上的肉夹馍,吵着要吃。她奶奶在一旁笑着念叨:“跟你爸小时候一个样,一闻到这香味,就挪不动腿咯。”
日子,在肉夹馍的香气中缓缓流淌,然而,命运的轨迹却悄然发生了改变。我捧着馍,缓缓往回走,油汁渐渐浸透了纸袋,手指被烫得不停地换着捏,可我却浑然不觉。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祖父临终前,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眼神却依旧透着坚定与温柔,轻声说道:“等开春了,爷爷再带你去潼关吃王师傅的馍。” 那时的他,早已咬不动那酥脆的馍壳,我便细心地把肉挑出来,轻轻喂给他。他嚼着嚼着,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温度,和当年雪化成的水一样凉,却像一把锐利的刀,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暮色,如一层轻柔的纱幔,缓缓漫了上来,铺子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蒸汽在玻璃上蒙上了一层白雾,仿佛为这个世界增添了一抹梦幻的色彩。穿校服的学生,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拎菜篮的大妈,透着生活的烟火气;骑电动车的师傅,带着忙碌的疲惫,他们都静静地在门口排着队。铁鏊上的馍,依旧悠悠地鼓着肚,老汤锅里的肉,依旧微微地颤动着,就如同祖父当年牵着我走过的老街,历经了岁月的沧桑变迁,看似什么都变了,可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情感与记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原来,有些味道,早已深深地渗透进日子的每一个缝隙,将岁月腌渍得韵味十足。就像那老汤里的料,随着时间的沉淀,愈发浓郁醇厚;就像那馍壳的脆,每一次咬下去,都能在心底惊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如今,我也成为了这排队人群中的一员,捧着那烫手的馍,细细回味着祖父的话语,忽然间,我仿佛领悟到了 —— 所谓乡愁,并非只是对家乡美食的眷恋,它更是岁月长河中,那一抹永不褪色的温暖印记,是灵魂深处,对根的执着守望与追寻。它如同这一口热乎的肉夹馍,在时光的磨砺下,愈发散发出醇厚而迷人的芬芳,将无尽的思念与眷恋,深深地烙印在生命的每一寸脉络之中,成为我们心灵深处,最柔软也最坚固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