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的风,带着沙粒,刮过耳轮时有点疼。日头悬在峁顶上,黄灿灿的,把婆姨们的蓝布头巾晒得发烫。我蹲在张婶家窑洞前的石碾子上,看她纳鞋底。线绳穿过千层布,“嗤啦” 一声,针鼻儿挂着点线头,她就往舌尖上一抿,唾沫星子混着线香,落在布面上。
“俺家那口子在绥德凿石头,” 她顶针在阳光下闪了闪,是黄铜的,边缘磨得发亮,“这鞋底得纳实诚点,不然他脚底板要起泡。” 窗台上晾着双鞋垫,鸳鸯绣得歪歪扭扭,红丝线在翅尖打了个结 —— 准是绣到半夜犯困了。张婶往我兜里塞了把油枣,皮上沾着点白面粉,“早上蒸黄馍时揣的,甜得粘牙。”
往绥德去的路,是石匠们凿出来的,石头棱子被脚磨得光溜。王大哥光着脊梁,錾子往青石上一落,“当” 的一声,石屑溅到我鞋上。他脊梁沟里的汗,顺着黑黢黢的皮肤往下流,在裤腰那儿积成一小滩,裤带勒出的印子,像道深沟。“歇会儿不?” 我递过水壶,他接过去猛灌两口,壶嘴在下巴上磕出个红印。“绥德的汉,歇不得 —— 你看那石缝里的草,天再旱,根也往深里扎。”
李大叔的窑洞,炕桌上摆着盘枣馍,是米脂亲家捎来的。他掰了半块给我,指节上的茧子比馍上的褶子还深。“当年挑彩礼去米脂,扁担弯得像弓,” 他摸了摸墙上挂着的扁担,油光水滑的,“走一步,响一声,像给媳妇唱情歌哩。” 婆姨们挎着竹篮往坡下走,篮子里的米汤冒着白气,米油在碗边结了层膜。汉子们扛着镢头往回挪,见了婆姨,脚步都快了些。
日头擦着山尖往下落时,张婶的帕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她正给王大哥擦汗,帕子角绣的 “安” 字,被汗洇得发黑。“这字是成亲时俺娘教的,” 她手在汉子胳膊上拍了拍,“说石头再硬,也得有块软布裹着。” 风里飘来信天游的调调,不知是谁在唱,“米脂的婆姨绥德汉,好比土豆配酸菜”—— 土是土了点,却熨帖得很。
夜里躺在窑洞,听见张婶在纺线,“嗡嗡” 声像蚊子哼。“明儿把鞋垫寄走,” 她跟隔壁婆姨搭话,“里头塞了把枣叶,他闻着就想家。” 窗纸上映着她的影子,摇摇晃晃的,像株在风里站得稳稳的酸枣树。
月亮爬上来时,峁梁上的草都白了。我摸了摸兜里的油枣核,甜丝丝的。原来米脂的婆姨,不是戏文里的花,是纳鞋底时抿线的那股子认真,是帕子角藏着的汗味;绥德的汉,也不是说书人讲的神,是錾子砸下去的那股子狠劲,是接米汤时手碰着婆姨的那一下烫。
这风刮了一年又一年,把山峁刮出了沟,把石头刮成了沙,可刮不散张婶鬓角的枣花,刮不掉王大哥脊梁上的汗印,刮不动那根磨亮的扁担 —— 它们都长在这黄土里,跟土豆的根似的,扎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