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博物馆,柔和的灯光洒落在展柜里,那具棺木被照得熠熠生辉。我伫立在展柜前,隔着厚厚的玻璃,目光牢牢地锁住棺盖上蜿蜒的云纹,不禁出了神。历经两千年的岁月洗礼,漆皮已然裂出细密的纹路,恰似老太太脸上镌刻着岁月故事的皱纹,然而,那深沉的黑色却依旧透着一种油亮的质感,这是长沙独有的潮气与悠悠时光共同焐就的温润,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繁华。
馆内的介绍说,这棺木的主人是辛追,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夫人。但在我心里,“夫人” 二字总显得太过生硬刻板,不如直呼其名 “辛追”,如此,她仿佛就成了街坊邻里间,那位爱坐在门槛上惬意晒太阳的和蔼老太太,手中还攥着一串香甜的蜜枣,见人便绽出亲切的笑容。
瞧那随葬的漆鼎,三条腿稳稳地立着,裹着的铜箍泛着古朴的光泽,鼎内壁的红漆鲜艳得宛如刚刚涂抹上去一般。考古队提及,鼎里曾盛放过藕片,出土之时,藕片已化成了一汪清水,只在鼎底留下了若有若无的影子。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辛追悠然地坐在案前,手中拿着银匕,轻轻挑起一片藕片,微微皱起眉头 —— 或许是觉得厨子切得不够薄,亦或是不经意间想起城外荷塘里的藕,又到了该采挖的时节。
还有那箱精美的丝织品,其中的素纱襌衣轻薄得仿佛能轻盈地飞过窗棂,上面绣着的罗绮云气纹,婉转缠绕,比岳麓山山间缭绕的雾气还要柔美几分。辛追身着这些华服的时候,想必正值春天吧?长沙的春日衣衫,必定沾染了湘江水的润泽水汽,又融入了橘子花淡雅的芬芳。她梳着时尚的堕马髻,钗头的金步摇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晃动,映在铜镜之中,连鬓角的细碎发丝都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最让人着迷的,当属那盒香料。花椒、茅香、佩兰,这些香料混装在绢袋里,即便历经两千年的漫长岁月,据说至今仍能隐隐闻见一丝涩香。不难想象,辛追必定是个极爱干净且讲究生活情趣的女子,晨起时用香料熏衣,夜晚临睡熏被,想必她连在梦里,都萦绕着这股迷人的香气。就如同如今巷子里那些精致的老太太,出门之前总要往鬓角轻轻抹上一点雪花膏,笑着说 “要得,这样才体面”。
如今,人们对着那些骨骼数据,谈论着她享年五十,谈论她生过孩子,谈论她患有冠心病。可我却不愿只关注这些冰冷的数字。我更想知道,她会不会偶尔和身边的丫鬟拌拌嘴,在丈夫晚归的日子里,会不会吩咐厨房多温上一碗酒;我还想知道,当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会不会思绪飘回娘家,想起那株栀子树,不知落了多少洁白的花朵。
在展柜的尽头,摆放着她的梳妆盒。铜扣上的鎏金已磨损大半,盒中的木梳也断了两根梳齿。刹那间,我恍然觉得,这梳子梳理过的,不仅仅是两千年前辛追那如瀑的青丝,更是与我们紧密相连的当下日子 —— 毕竟,哪个女人的梳妆盒里,不曾有过断了齿的梳子、褪了色的发钗呢?
“辛追,辛追。” 我在心底轻轻呼唤两声,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她那温和的回应。她并非只是博物馆里那具被称作 “湿尸” 的陈列品,也不是教科书里干巴巴的 “历史名词”。她是一个真真切切活过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爱过的人,就像长沙城里每一位热爱生活的普通女人一样,用心将日子经营得有香有甜,有滋有味。
棺木上的云纹依旧在灯光下蜿蜒缭绕,渐渐地,它们仿佛幻化成了湘江悠悠流淌的江水,又似岳麓山山间如梦如幻的晨雾,还宛如我们如今吃的臭豆腐、糖油粑粑升腾起的热气。原来,时光从来都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些曾经被爱过的、使用过的、珍惜过的一切,早已顺着这氤氲的雾气,深深地融进了这片土地的骨血之中。
离开展馆时,天空渐渐阴沉下来,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我不禁又想起辛追的棺木,想必它又要沾染一些长沙那独有的潮气了。不过,这样也好,潮润一些,恰似她当年用过的漆,历经的岁月越久,反而愈发闪耀出迷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