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子上的离愁
油灯的光在窗纸上摇曳,似未干的泪痕,盈盈欲坠。母亲捏着针,线穿过千层底时,“嗤啦” 一声,惊得案头的蟋蟀止住了鸣叫。我蹲在门槛上,细细数着她的白发,一根,两根,数到第三根时,她突然把鞋样往我脚上比量:“再松半寸,到了北方,棉袜能塞进去。”
行李早已捆扎妥当,帆布包的带子磨出了丝丝毛边。包里裹着她连夜烙就的锅盔,硬实得仿若能硌破岁月的齿痕。“路上别省着吃,” 她往我兜里塞了把花椒,“泡水喝,防风寒。” 指腹磨出的茧子,蹭过我手心,像砂纸擦过木头,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揪,那些藏在细微处的关爱,如潮水般漫上心头,酸涩之感瞬间填满了我的胸腔。
车站的喇叭在高声喊着检票,她急忙把背包往我肩上推,推得急了,自己一个踉跄。我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节被她捏得泛白 —— 这双手,种过麦子,纳过鞋底,去年给我缝棉衣时,针脚歪得像走不稳的路,那时她就轻叹:“人老了,眼也花了。”
火车开动时,她站在月台上,蓝布衫被风掀起个角,像面褪了色的旗。我扒着窗户张望,她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黑点,隐没在来往的人潮里,再也分辨不出。背包里的锅盔散发着麦香,混着花椒的麻,呛得我眼眶滚烫。
时光流转,那些带着母亲温度的信件,成为我在远方的慰藉。而当岁月的车轮缓缓前行,我再次踏上归乡的路。后来收到她的信,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戴着老花镜,吃力地握着笔,在皱巴巴的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歪歪扭扭,墨团洇了好几个。她眉头微蹙,嘴唇紧抿,仿佛每写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信里说家里的老槐树落了叶,说蟋蟀冻死在了灶膛下,说给我纳的第二双鞋快成了,“就是鞋头总缝不圆,像你小时候哭肿的眼。”
如今那双鞋还压在樟木箱底,鞋底子的针脚密密匝匝,像她没说出口的话。去年回老屋,油灯还挂在梁上,案头的蟋蟀罐子空着,母亲坐在门槛上择菜,阳光照在她头顶,白发比当年又多了几根。我忽然不敢数了,怕数着数着,就数到了当年月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影子。
风从门缝钻进来,轻轻掀动她的白发,像掀起未写完的信。原来离别从不是火车开动的瞬间,是鞋底子上藏不住的针脚,是花椒水里浮着的牵挂,是她望着我背影时,悄悄别过脸去的那个动作 —— 不说苦,却把苦,都缝进了日子的细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