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边的风,软乎乎的,像刚出锅的糍粑,轻轻一撩,稻田就像被挠了痒痒的孩子,一下子就醒啦。埂上的狗尾巴草还没把那白绒攒够,稀稀拉拉的,像没梳好的头发,可稻穗早就偷偷胖了起来,穗子尖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白,那就是稻花,像极了不小心撒落的盐粒。
走在田埂上,风夹着香直往鼻子里钻,那香味清清爽爽,像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还混着新翻泥土的腥味,那味儿,就像小时候在泥巴里打滚儿,再加上远处荷塘飘来的那股淡粉香,就像隔壁妹子擦的香粉,几种味道缠在一块儿,可比巷口张娭毑晒的茉莉花好闻多咯,闻着心里头熨帖得很。
李嗲嗲蹲在田埂上薅草,草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晒得黑黝黝的脖颈,跟那老树皮似的。他手里的薅草刀 “唰唰” 地在泥地里划拉,惊得几只蚂蚱 “噌噌” 地蹦到稻叶上,带起一股子细碎的香。“这稻花啊,就得闻着带点土腥气才够味儿。” 他头也不抬,嘴里嘟囔着,裤脚卷到膝盖,小腿肚上沾着泥,汗珠顺着青筋往下滚,“啪嗒” 一声掉进田里,“去年雨水多,那花香淡得跟水似的,今年天好,你闻闻,这香能甜到舌根儿嘞。”
我凑过去看稻花,细碎的白瓣儿紧紧挨在穗子上,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就跟撒了层薄霜似的。风一吹,小花就簌簌地落,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还有点黏糊,凑近一闻,那香就像刚沏的新茶,淡淡的,可劲儿往肺里钻。“等灌浆了,这香就不一样咯。” 李嗲嗲直起身,捶了捶腰,“会带点甜酒气,那是稻子在使劲儿长呢。”
田埂那头,几个婆娘挎着竹篮摘豆角,笑声脆得像鞭炮。“三娭毑,你家稻子抽穗比俺家早三天嘞!” 穿花布衫的婆娘嗓门儿亮得很,手里的豆角 “啪” 地掰成两截,绿汁溅到稻叶上,“看这花稠的,秋收肯定能多打两箩筐!” 三娭毑乐开了花,回嘴道:“你别眼馋,开春时我家男人往田里多撒了把菜籽饼,这香啊,是肥给催出来的!”
日头爬到头顶,热辣辣的,稻田里的香也更浓了。蝉在埂边的枫树上 “知了知了” 地叫,那声儿被稻花的香泡得软绵绵的,倒不觉得吵人。放学的伢子们背着书包在田埂上撒欢儿跑,惊得稻穗直晃,落下一阵香雨。领头的胖伢子瞧见稻花里有只蝴蝶,摘下草帽就往稻穗上一扣,想抓住它。李嗲嗲瞧见了,大声喝道:“细伢子莫瞎搞!稻花沾了汗气,灌浆时要生虫的!” 伢子们吐吐舌头,笑着跑远了,草帽上沾的稻花掉在地上,香味顺着他们的脚印,一路飘到了河边。
傍晚往回走,田埂上的香变了味儿,多了股炊烟气,是张娭毑家烟囱里冒出来的,还混着新米的香。张娭毑站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喊孙子回家吃饭:“快些回来咯,伢子!奶奶用新碾的糙米熬了粥,香得很嘞!” 那粥香我可太熟悉了,稠稠的米汤上结着层米油,看着就诱人。拌点酱萝卜,就着腌辣椒,能喝两大碗。张娭毑常说:“这米香啊,根子上还是稻花香,花越香,米越甜,老祖宗传下来的理儿。”
月亮升起来了,稻田里的香安静了些,却更醇厚,像泡了酒的糯米,直往人骨头里钻。李嗲嗲还在田里转悠,手里提着马灯,灯光一晃一晃的,照在稻穗上,穗子上的露珠滚下来,带着香掉进灯影里。“得看看有没有起露水。” 他自言自语,马灯映着他的脸,皱纹里都是笑,“稻花喜欢露水,就像伢子喜欢娘的奶水,沾了露水,明天香更足嘞。”
走在回家的路上,衣裳上还留着稻花香。风从湘江上吹过来,带着水汽,把花香送得老远。想起李嗲嗲说的,这稻花看着不起眼,可它的香从抽穗到打谷,再到碾米、熬粥,最后钻进咱长沙人的骨头缝里,成了咱心里头的念想。
可不是嘛,长沙的秋,有橘子洲头的红,有岳麓山的枫,可最让咱心里踏实的,还是这稻田里的香。它藏在柴米油盐里,裹在家长里短中,跟着湘江的水,一年又一年地淌,一年又一年地香,就像咱长沙人的日子,不声不响,却实实在在,闻着就暖心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