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刚爬到岳麓山尖儿,湘江就像被老天爷拿银水涮了一遍,粼粼地闪着光,晃得人眼晕。风从橘子洲头溜达过来,带着股子水腥气,撩过巷口的老樟树,叶尖上的月光 “簌簌” 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碎得跟撒了一地的玻璃碴子似的。
李嗲嗲蹲在江堤上钓鱼,竹椅腿陷进软泥里,“吱呀” 一声,像在叹气。他那草帽檐儿沾着月光,白花花的,像结了层霜,鱼竿尖儿挑着颗星星,一动不动,比水里的鱼还沉得住气。“这月光啊,可比城里的路灯懂事多喽,” 他往鱼钩上挂蚯蚓,手指头在月光里黑黢黢的,“路灯亮得刺眼,月光柔和,既能瞧见鱼漂,又吓不着鱼。”
江风 “呜呜” 地在巷子里乱窜,老墙根的牵牛花藤早枯了,缠在砖缝里,像奶奶没织完的毛线,乱乱的。张娭毑搬个竹凳坐在门口,手里纳着鞋底,每次把线穿过针眼,都要把鞋底举到月光底下照照。“你瞅瞅这针脚,” 她招呼我,线在月光里绷得笔直,像根银线,“月光下纳的底,走夜路不硌脚,比电灯照得清楚。”
巷尾的夜宵摊支起来了,煤炉 “呼呼” 地喘着粗气,炒粉的铁锅 “滋滋” 响。王师傅挥着铲子翻粉,猪油香混着月光,腻腻歪歪地漫开来。“月光天儿炒粉最合适,” 他往锅里撒葱花,绿莹莹的葱花在月光里乱蹦,“你尝尝这粉,吸了月光,比平常甜。” 穿花布衫的姑娘们坐在小马扎上,筷子敲着搪瓷碗,笑声脆得像月光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声。
我顺着石板路往江边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黑布带子。墙头上的野猫 “嗖” 地窜过去,带起的风把张娭毑的线笸箩掀翻了,线轴 “咕噜咕噜” 滚到脚边,缠着点月光,亮晶晶的。“慢点儿走,” 她喊,“石板上有青苔,月光照得见,别摔着。”
李嗲嗲的鱼竿动了动,他猛地一提,一条银亮的鲫鱼在月光里扑腾,溅起的水珠都闪着光。“你看,” 他笑得满脸皱纹,“鱼也喜欢这月光,肯上钩。” 他把鱼放进竹篓,竹篓晃来晃去,月光在水里跟着跳,像半篓子星星。
后半夜的月光稠得像化了的白糖,淌在江面上。张娭毑收了针线,往屋里走,竹凳在石板上拖出 “沙沙” 声。“明儿天该晴了,” 她回头看了看月亮,“月光这么清亮,准没雨。”
我摸了摸兜里的糖,是张娭毑给的姜糖,硬邦邦的,在月光下泛着黄。风卷着樟树叶落下来,盖在糖纸上,像给月光盖了层被子。原来长沙的月光,从来不是空荡荡的亮,是钓竿上的星,是鞋底的线,是炒粉里的香,是老人们眼里的稳当劲儿 —— 它不声不响,却把江风、巷子、日子,都照得暖烘烘的,像灶上温着的粥。
月亮往岳麓山后沉,李嗲嗲收了竿,竹篓里的鱼 “扑腾” 响。他的影子和樟树的影子缠在一块儿,在月光里慢慢变短。“回吧,” 他说,“月光要歇了,咱也该睡了。”
我踩着碎银子似的月光往回走,听见夜宵摊的铁锅还在响,王师傅的吆喝声混着江风飘过来,软绵绵的。原来月光下的长沙,就像这锅里的炒粉,热乎、实在,还带着股说不出的甜 —— 是月光给的,也是日子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