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青石板叫晨露泡得油光水滑,王娭毑的臭豆腐摊刚支起来,铁皮锅沿还挂着昨晚没擦净的油星子。她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槐叶,火苗 “呼” 地一蹿,带着股清苦的香,和着卤水的咸,在巷子里弥漫开 —— 这味儿,就是长沙的晨雾,比啥香水都勾人馋虫。
我就好蹲在摊前看她炸豆腐。白胖的豆腐块一下滚进热油,“滋啦” 一声,立马鼓起金黄的边儿,活脱脱像隔壁张嗲嗲晨练时鼓起的大肚腩。王娭毑手里的长筷子在油锅里翻得那叫个麻溜,竹篮里的辣椒面红得亮眼,她瞅我一眼,笑着问:“后生仔,加辣不咯?” 她的声音裹着水汽,软乎乎的,比湘江水还绵柔。
巷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那儿站了几十年咯,树皮上刻的 “1983” 早长进树纹里头去了。夏天,树影能铺半条街,张嗲嗲们搬来竹椅摆棋局,搪瓷杯里的茶泡得黢黑,棋子落在石桌上 “啪啪” 响,比麻将馆洗牌声还热闹。李婶端着菜篮子路过,总要凑过去瞅两眼,说:“张爹,你这马又走歪哒噻!” 张嗲嗲眼皮都不抬,回她:“你个女将懂啥,这叫声东击西。” 风一吹,槐树叶飘落在棋盘上,倒像老天爷凑热闹落了枚闲子。
往巷尾去,墙根下老蹲着几个修鞋师傅,锥子穿过皮革 “噗噗” 响,和远处橘子洲头传来的游船汽笛,凑成了长沙独有的二重奏。有回我鞋跟掉了,蹲在摊前等修,师傅一边缝一边说:“你看这针脚,得像湘江水,看着软,实则韧得很嘞。” 我瞧他指节上的茧子比鞋底还厚,可线脚走得比绣娘还匀实。
秋天一到,岳麓山是必去的。爱晚亭的红枫落下来,就像谁把胭脂洒在青石板上。我见过一对老夫妻,老头拄着拐杖,老太太牵着他袖口,一步一挪地数台阶。老太太笑着说:“慢点走嘛,枫叶又跑不了。” 这声音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头顶的晚霞。下山时,听见老头哼《浏阳河》,调儿跑得没边儿,可老太太就那么轻轻跟着和,比啥合唱都好听。
冬天下雪,巷子里麻将声就挪进屋里。张嗲嗲家煤炉上总炖着腊肉,油香从窗缝钻出来,馋得隔壁小狗直扒门。李婶会端着碗甜酒冲蛋过来,瓷碗边结着层薄冰,说:“快趁热喝,不然要结冻哒。” 甜酒的醇和煤烟的涩混一块儿,暖得人鼻尖冒汗 —— 长沙的冬天,看着冷,实则透着股化不开的热乎劲儿。
如今我走南闯北,见过更热闹的街,尝过更讲究的菜,可冷不丁就会想起那条巷子:王娭毑油锅的 “滋啦” 声,张嗲嗲棋子的 “啪啪” 声,槐树叶打着旋儿飘进臭豆腐热气里。原来长沙不是地图上一个干巴巴的点,是巷口的那股子香,是老人们的拌嘴声,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见人就问 “呷饭冇”,吃辣得出汗才够味,过日子就得像炸臭豆腐,看着糙,内里却藏着滚烫的实在。
前几日王娭毑发微信说,巷口槐树又开花了,“香得很嘞,你啥时候回来?” 我望着窗外月光,一下子就想起她炸豆腐的样子:油星子溅在晨光里,像把碎金子撒进日子,亮闪闪,暖烘烘的。
这就是我的长沙,是摊前的烟火,是巷里的人声,是走得再远,一想起就心窝子发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