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带着股子凉丝丝的劲儿,“呼呼” 地刮着,把塘边的芦苇吹得沙沙响,就像有人在耳边轻轻絮叨。我蹲在石阶上,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那池残荷。叶梗子东倒西歪地戳在水里,有的断了半截,像被折断的筷子;有的还擎着破叶,可那叶子也破得不成样子,活脱脱一群站累了的老汉,耷拉着肩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荷叶破得是真厉害,边缘都卷成了焦褐色,上头好几个洞,就像被调皮孩子用弹弓射穿的。阳光从洞里透下来,在水面上晃出一片片细碎的金斑,一闪一闪的,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金子。有片叶子斜斜地搭在另一片上,就像俩老伙计走累了,互相靠着歇歇脚。叶面上的泥渍干成了块,比起夏天油光水滑的模样,倒多了几分实在,像极了张嗲嗲冬天穿的那件旧棉袄,补丁一层摞一层,可裹在身上,暖和得很,比新棉袄还强。
水里漂着些残花瓣,粉白的瓣子都褪成浅黄了,边缘皱皱巴巴的,像被揉过的糖纸。风一吹,花瓣打着旋儿,慢悠悠地往下沉,惊得几条小鱼在花瓣底下慌慌张张地钻来钻去,像是在跟花瓣捉迷藏。记得夏天的时候,满池的荷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粉的像小姑娘的脸蛋,白的像刚下的雪,高高地举着,蜜蜂在旁边 “嗡嗡” 地绕着转,热闹得不行。如今就剩几枝莲蓬,枯黑的杆子弯着腰,莲子在里头憋得鼓鼓的,像老太太兜里藏着的硬糖,看着不起眼,里头可藏着股子甜劲儿呢。
塘边坐着个老爷子,穿着件深蓝色的旧中山装,袖口都磨得发亮了,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镜子。他手里捏着根芦苇,时不时往水里划两下,那残荷就跟着晃悠起来,抖落几片枯叶。“你别看它们现在蔫不拉几的,” 老爷子突然冒出来一句,声音有点哑,就像老旧的木门发出的 “嘎吱” 声,“到了春天,池底的藕芽子就该冒头了,钻得比谁都快,跟不要命似的。”
我一下子就想起后院李婶腌的咸菜,白菜帮子晒得皱皱巴巴的,干干瘦瘦的,放进坛子里泡上些日子,嘿,反倒酸得透亮,嚼起来那叫一个带劲,越嚼越香。这残荷怕是也一样,把劲儿都攒在泥里了,等来年春水一暖,“噗” 地一下,准能抽出新绿来,说不定比去年还旺实。
老爷子说他在这塘边住了三十年,每年冬天都来瞅这残荷。“年轻时候啊,觉得这光景看着丧气,心里头怪不舒服的。现在岁数大了,倒瞅出点意思来,” 他用芦苇杆拨了拨水面上的残瓣,那残瓣就顺着水波飘远了,“人跟荷一样,年轻的时候啊,就爱开得热热闹闹的,争着抢着出风头。老了才知道,蔫下来的日子,才最经得住嚼,就像那陈年老酒,越陈越香。”
风又起了,吹得残荷梗子 “咯吱咯吱” 响,像是在跟老爷子唠嗑,又像是在应和他的话。有片枯叶终于撑不住,“扑嗒” 一声落进水里,在水面上慢悠悠地漂着,就像给这池冬水,添了个温吞的句点,让人心里头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
回家路上,我瞅见墙根有丛野菊,花瓣落了大半,就剩几朵没精打采地开着,脑袋耷拉着,像是在打瞌睡。可那股子清苦的香,比盛开时还冲,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忽然间,我就懂了老爷子的话 —— 残可不是败,是把热闹收进骨子里,像那放了好些年的陈酿,看着清清淡淡的,没什么特别,喝一口,好家伙,那滋味又厚又醇,让人回味无穷。
就像巷口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光光的,枝桠光秃秃地指着天,干巴巴的,看着怪可怜的。可谁都知道,等春风一吹,那些黑黢黢的枝子上,准能冒出绿芽来,一串一串的,跟小珠子似的,比去年还稠,到时候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