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嗲嗲往老槐树下一蹲,就着荫凉翻看我那本画册。他手指头在维纳斯的画像上摩挲来摩挲去,烟袋锅子举在半空,都忘了点。“这女娃长得倒是俊,咋就少俩胳膊呢?跟咱村老木匠去年没做完的木凳似的,腿都没安齐,就扔在院角落灰了。”我凑过去一瞧,画册的纸页都泛着旧黄,维纳斯的大理石像在纸上透着股冷光,断口处的线条倒是利落,不像是没做完,倒像是故意留着空当儿。
“这可不是没做完,”我跟张嗲嗲解释,“人家说这叫残缺美。”张嗲嗲“哦”了一声,把烟袋锅子往石阶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到槐叶上。“啥美不美,我看呐,这是留着念想呢。你看老木匠那木凳,后来有人想接着做,他还不让,说‘缺条腿才记着当初为啥没做完’—— 这雕像估摸也这样,少俩胳膊,倒让人老琢磨‘要是有胳膊,该是啥模样’,越琢磨越记挂。”
我一下就想起以前读《红楼梦》的那些晚上。台灯昏昏暗暗的光打在书页上,读到八十回,再往后翻,嘿,竟是空白,就像妈缝棉袄缝到一半,线“嘣”地断了,针还别在布上,棉絮露在外面,心里头空落落的。张爱玲不也说嘛,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你瞧,这《红楼梦》啊,还真成了好多人心里头的遗憾。有回跟妈唠起这事儿,妈正捏着针线补我的旧毛衣,线头在指缝里绕了好几圈。“补衣裳最忌讳断线,可真断了也没办法,要么打结接着补,要么就那么留着 —— 你看这毛衣,去年勾破的洞,我没补全,就绣了朵小菊花,倒比原来还好看。”
可不是嘛。读《红楼梦》的时候,就老惦记着黛玉的帕子最后到底落在哪了,宝钗的金锁能不能配成姻缘,宝玉最后是不是真去当和尚了。可就是没个准头,就像巷口李婶卖的糖糕,有时候少抹一勺糖,你就老想着“下回得买个糖多的”,要是每回都甜得发腻,反倒记不住了。有次翻到黛玉葬花那回,书页里夹着片干了的槐叶,是去年秋天捡的,边缘都卷起来了,像黛玉皱着的眉头。我就寻思,黛玉的眼泪,宝钗的周全,到最后不都没个圆满?可就因为这份不圆满,才让人捧着书放不下 —— 要是黛玉真跟宝玉成了亲,要是贾府没败落,反倒少了点让人记挂的滋味。
张嗲嗲又翻了两页画册,指着维纳斯的断臂说:“你瞅瞅这断口,多齐整,不像是磕着碰着的,倒像特意留的。就跟我那只老瓷碗似的,去年摔了个豁口,我没扔,也没找人补,就用来装花生米 —— 吃饭的时候瞧见那豁口,就想起是跟孙子抢糖糕时摔的,倒比好碗还亲。”这让我想起奶奶的银镯子,也是缺了个角,是她年轻时候给人洗衣裳,不小心勾在石头上磕掉的。后来有人说能修好,奶奶却摆摆手:“缺个角才好,戴了三十年,早记着这角是咋没的了 —— 修好倒忘了当初的事儿。”
读《红楼梦》读到宝玉出家那段(还是旁人续的),总觉得不太对味儿。倒不是续得不好,是太“圆满”了——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就像妈把没补完的毛衣硬是织成了套头衫,针脚倒是密,可少了点当初断线时的念想。有回跟妈聊起,妈正煮着粥,粥香满屋子飘。“过日子哪有全圆满的?你爸年轻时候想当医生,最后进了工厂;我想上学,最后在家带孩子——可你看,现在粥熬得香,你爸下班能喝上热的,这不也挺好?《红楼梦》里的人,要是都遂了心愿,倒不像过日子了。”
风一吹,卷着槐叶落在画册上,正好盖住维纳斯的断臂。张嗲嗲把画册合上,摸出烟袋锅子点上,烟雾绕着槐树枝飘。“我看这残缺美,其实就是日子的真滋味。你瞧那雕像,有胳膊了,倒没人琢磨了;那书,全写完了,倒没人记挂了。就像咱吃的馒头,要是个个都雪白圆整,倒尝不出麦香了;要是有俩烤焦了边,反倒记得‘下回得盯着灶’。”
我就想起那片夹在《红楼梦》里的槐叶,想起奶奶的缺角银镯子,想起张嗲嗲的豁口瓷碗,还想起张爱玲说的那三恨。原来维纳斯的断臂,《红楼梦》的残章,跟生活里这些“不圆满”没啥两样 —— 不是不好,是留了点空,好让你能装下念想,装下回忆,装下那些“没实现的事儿”。就像粥熬得太稠了,得加点水才顺口;衣裳太合身了,得留点儿缝儿才好活动。
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张嗲嗲的烟袋锅子冒着青烟,我手里攥着那本画册,忽然觉得维纳斯的断臂不冷了,《红楼梦》的空白也不空了。原来残缺不是遗憾,是给日子留了余地 —— 就像妈补毛衣时绣的小菊花,就像张嗲嗲没补的瓷碗,就像黛玉没说完的话,宝钗没圆的梦,都藏着点“下回再盼”的暖。
风又吹过来了,槐叶“沙沙”响,像是在说:“不圆满才好呢,圆满了,倒记不住这日子的甜了。” 咱过日子啊,就得像这样,把那些不圆满当成生活的一部分,说不定啊,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带着点遗憾,却又满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