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回乡下,刚绕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哗啦 —— 哗啦” 的声响便钻进耳朵。顺着声音找去,奶奶家的老荷塘一下子撞入眼帘。满池的残荷立在水中,恰似奶奶冬日里尚未拆解的旧毛线针,稀稀落落地指向天空。
荷叶早已没了盛夏时那生机勃勃的翠绿,边缘卷着焦边,仿佛被灶火舔过一般。有的叶面破了个大洞,风一吹,破口处便 “扑扑” 地拍打着水面,像是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然而仔细端详,那些枯败的叶梗却并未软塌,依旧直直地挺立着,有些虽弯着腰,却并未折断,宛如奶奶拄了多年的枣木拐杖,弯曲之中透着一股坚韧的劲儿。水下的藕茎早已隐匿不见,只留下露出水面的梗,上面还挂着去年的枯莲蓬,褐黄的颜色恰似奶奶缝衣服剩下的线轴,点缀着几颗硬邦邦的莲子,显得格外实诚。
我蹲在塘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时,奶奶提着竹篮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擦汗的蓝布帕子。“宝,瞅啥呢?这残荷有啥好看哟?” 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来,手指向离岸边最近的一丛残荷,“你忘了?那年夏天,你吵着非要摘荷叶当帽子,我就站在这儿,给你够了片最大的。你戴着荷叶,欢欢喜喜地跑着,荷叶边都磨卷咯,可你还舍不得摘下来。”
我哪能忘呢?那时荷塘里的荷叶密密匝匝,足以将小小的我藏起来。奶奶踮起脚尖,手顺着荷梗缓缓往下摸索,生怕我摔进塘里,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如今再看这塘中的残荷,叶子残破,梗也干枯,可塘边的青石板依旧稳稳地待在原地,奶奶当年站的位置,石板上磨出的浅痕依旧清晰可辨。风又轻轻吹过,残荷的梗微微晃动,却始终不曾倒下。奶奶笑着说:“残荷可不丑哩,你瞧瞧那梗,任凭风怎么刮,雨怎么打,都折不弯,这是荷在攒着劲儿呢。它心里明白,今年枯了,等明年春上,藕在泥里一苏醒,又能冒出新芽儿咯。”
说着,奶奶拿起竹篮里的小钩子,勾住一个离得近的莲蓬,轻轻一拽,“啪” 的一声,莲蓬便掉进了篮里。“这莲子留着,明年春天你要是回来,咱就撒在塘边,等夏天一到,又能瞧见满塘的荷花啦。” 她把莲蓬递到我手里,我捏着硬邦邦的莲子,壳上还带着些许塘泥的湿气,那一刻,仿佛握住了一小块去年的夏天。
去年秋雨特别多,我打电话给奶奶,她告诉我荷塘里的荷倒下了好些,我当时还担心这塘荷怕是要不行了。可如今看来,倒下的梗早已烂在泥里化作肥料,而那些没倒的,依旧挺立着,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奶奶感慨道:“荷这东西,实在得很。花开得热热闹闹的时候,不张扬;枯了的时候,也不气馁,就守着这塘泥,等待来年。”
正午的阳光洒在残荷上,枯梗的影子在水中摇曳生姿。有的荷叶上还留存着昨夜的雨珠,顺着破口处缓缓滴落,“嘀嗒” 一声,落入塘中,惊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奶奶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说道:“走,乖宝,回家给你煮莲子粥,就用去年这塘里收的莲子,熬出来,那叫一个香甜。”
我跟在奶奶身后,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塘残荷。风里传来的 “哗啦” 声,此刻听起来倒不似往日的萧瑟,更像是奶奶那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原来残荷的美,并非在于凋零的悲伤,而是在于熬过寒冬的坚韧,在于蕴藏着对来年的期盼,在于像奶奶这样的老人,守着老塘,守着平淡日子,不慌不忙的那份实诚劲儿 —— 即便枯了,依旧挺立,等待春天,等待夏天,等待下一场热闹的到来。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风过残荷的声音,恍惚间,就像奶奶在身后轻声念叨:“明年夏天,再回来啊,荷该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