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腻腻歪歪地下个没完。我撑着伞,往城郊的古寺遗址溜达。脚下的石板路叫雨浇得贼亮,脚边的青苔挂满水珠,踩上去滑溜溜的,跟抹了油似的。大老远就瞅见老张头坐在遗址旁的老樟树下,端着个粗瓷茶碗,茶雾跟雨气搅和在一块儿,在他脸前头绕圈圈。
“来啦?快坐。”老张头挪了挪竹凳,指指旁边的空位。他守着这遗址都快二十年喽,寺里那些残碑断碣,他闭着眼都能摸出上面的纹路。“你瞧瞧这地基,”他拿脚点了点地上的青石板,“去年修排水的时候挖出来的,砖上还刻着‘梁大同三年’的字儿呢,算下来,都快一千五百年了。”
我顺着他指的地儿看去,青石板缝里还嵌着些碎瓷片,有一片上头模模糊糊能看见淡青的花纹。“这就是南朝的寺?”我问道。老张头乐了,喝了口茶说:“哪能就这一块呀,南朝四百八十寺呢。不过这寺的规矩,跟那会儿倒差不离。以前寺里有粥棚,过路人渴了饿了,都能进去讨碗热乎的。现在我在这儿摆个茶摊,也是给来的人歇歇脚。”
雨下得密了些,打在樟树叶上“沙沙”响,就跟有人在耳边轻声嘀咕似的。老张头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他爷爷说的事儿:民国那时候,这遗址上还有个小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每天天没亮,老和尚就起来扫院子,扫完就煮茶,不管谁来,都能喝上一口。有一年冬天,冷得邪乎,过路人冻得走不动道儿。老和尚瞧见了,把庙里的柴火全拿出来,生了个火塘,让大家围着烤火。“我爷爷说,那火塘边的墙,都被熏得黢黑,老和尚却笑着说,‘佛要渡人,先得让人体面暖和’。”
我听着,就想起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句诗,一下子明白了,那 “四百八十” 可不是个干巴巴的数字,而是一个个冒着热气儿的场景。梁武帝那时候,寺里的僧人熬着粥,给逃荒的人盛上一碗;陈朝的某个下雨天,赶路的书生在寺檐下躲雨,老和尚递过去一本旧书;还有匠人在寺里刻经,一凿一凿的,把字刻进石头里,也把日子刻进了岁月里。那些寺庙,压根儿不是高高在上的“佛堂”,就是给人遮风挡雨、歇脚喘气的地儿。
“你瞅那块残碑,” 老张头指着不远处的一块断石头,“上面刻着‘施粥千碗’的字。那会儿寺里的香火,一半靠信徒捐,一半靠僧人自己种庄稼。可不像现在有些人想的,就知道烧香求佛。”他顿了顿,又说:“前阵子有个小姑娘来拍照,说要写‘南朝佛寺文化’的论文,问我这寺里以前有没有高僧讲经。我跟她说,高僧讲经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以前寺里的僧人,会帮隔壁村的人修水车,还会教孩子认字。这才是寺里该有的样儿。”
雨慢慢小了,阳光从云彩缝里漏出来,照在青石板上,水珠亮晶晶的,跟小星星似的。老张头把茶碗递给我:“喝口热的,驱驱寒。”我接过茶,暖意顺着手心直往心里钻。忽然觉得,不管是南朝的四百八十寺,还是现在的遗址茶摊,模样变了,可给人的“暖”一直都在。佛堂里的粥,檐下的雨,手里的茶,都是让人在日子里能喘口气的念想。
临走的时候,老张头在收拾茶摊,樟树叶上的雨珠“滴答滴答”地掉在他的草帽上。我回头一瞧,遗址的青石板在太阳底下泛着光,远处的稻田里,有人在插秧,歌声顺着风飘过来。我一下子就想到,南朝的那些寺庙,说不定就藏在这样的烟火气里:僧人在田埂上走,手里提着刚采的菜;路人在寺檐下坐,嘴里哼着小曲儿;孩子们在寺前的空地上跑,笑声把檐角的鸽子都惊飞了。
原来“四百八十寺”,压根儿不是“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那种沧桑,而是藏在岁月里实实在在的暖。就像老张头的茶碗,不管过多少年,都能给路过的人递上一口热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