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季秋,夜坐幽斋。灯影幢幢,摇于四壁;案上书帙,卷而未收。忽闻窗外有声,初淅沥而轻飏,如蚕食叶,窸窣作响;继之萧飒渐厉,若远笛吹寒,孤鸿振羽。其声凄凄,扣人心扉。余愕然而起,亟推窗以观:见天已垂暮,残霞如绮,漫染西岑;月痕初显,斜挂东牖。阶前梧桐叶,应此声而簌簌飘落,似诉离情。
妻执烛侍于侧,见状而笑曰:“君何惊?此秋声也。白日尚见庭中槐柳葱茏,入夜风来,便有此响耳。” 余颔之,引烛徐行于庭中。
但见秋色纷陈,别具韵致:其色也,烟霏敛而云淡,远岫凝黛,近树浮黄。不若春之秾艳,夏之苍翠,却有澄江如练,天宇如洗之清。其容也,日晶而露白,晨霜缀菊,夕照披禾。不若春之娇柔,夏之燥热,而有雁阵横空,稻浪翻金之朗。其气也,栗冽而清爽,砭人肌骨而不刺骨,涤荡暑气且沁心脾。不若春之温软,夏之溽湿,而有桂香浮院,梨枣登盘之暖。其意也,萧条而不悲戚,草木虽有凋零,然硕果藏于枝,新种蕴于土。不若春之躁动,夏之繁盛,而有农父归仓,书客添衣之安。
余抚梧桐老干,喟然叹曰:“昔欧阳子谓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故其声‘凄凄切切,呼号愤发’。然吾观今秋,非独肃杀也。卿观田畴间,稻穗垂腰,棉桃吐絮,农者刈获,笑语盈陇,此秋之馈也;卿视书斋内,窗明几净,茶烟绕盏,手披《诗》《骚》,心随雁远,此秋之适也;卿望故园里,老父晒谷,老母收菊,稚子拾枣,犬卧篱根,此秋之暖也。”
妻进而言曰:“君尝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地常道。然人多悲秋,何也?” 余曰:“悲秋者,感岁月之如流,叹功业之未就,见草木之飘零,而念自身之衰谢耳。若知夫秋非徒藏,亦有生发:仓中粟,为来岁之粮;篱下菊,为寒冬之伴;案上书,为长夜之侣。且秋声者,非徒为响也,乃天地示人以‘收’:收浮躁之心,归于沉静;收奔忙之足,归于闲适;收纷扰之念,归于澄澈。昔年客居南国,秋夜闻桂香,忆故园秋场,父执镰而母筛谷,声与今秋相似,乡愁顿生。今归故里,坐此庭中,听秋声,观秋色,方知秋之真味:非悲非戚,乃‘成’也 —— 成百物之功,成一岁之序,成人心之安。”
俄而烛尽月高,秋声渐歇,唯闻阶下虫鸣唧唧,与露滴梧桐,相应和焉。余携妻归斋,命煮新收之稻茶。茶烟袅袅,复取欧阳子《秋声赋》读之,觉其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之叹,虽含至理,然少几分秋之暖意。盖境由心生,悲喜在己:若以 “收” 为念,秋声便是丰年之序曲;若以 “失” 为忧,秋声方为衰亡之哀歌。
须臾茶熟,浅啜之,甘香满口。窗外月益明,秋声虽隐,而庭中菊影、阶前桐叶,皆映于月下,如绘如诗。余笑谓妻曰:“明日可邀邻翁来,携新酿,煮秋蟹,共赏此秋 —— 莫负这秋声、秋景、秋之真趣也。” 妻应诺,挑灯续茶。夜色愈静,唯觉秋之清、秋之暖,皆融于此斋、此茶、此心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