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的晨,是被冻住的慢。风不是风,是淬了冰的刀,贴着地皮刮过来,雪粒是刀光里溅出的碎钻,“唰唰”地打在钢盔上,脆得像要裂开。可经幡不怕,它在风里飘得慢,每一次舒展都像在数着岁月 —— 数着哪年的雪埋过界碑,哪年的兵在这里站过岗。
我站在哨所旁的坡上,眼尖先瞥见那抹橄榄绿。不是飘过来的,是“挣”过来的 —— 积雪没到膝盖,战士们拔腿时,裤腿裹着雪往下坠,陷进雪里就是一个坑,再踩实,鞋跟碾着冰碴子响。领头的周老兵走在最前,背有点弓,却像棵往雪地里扎的松。他的脸是酱红色的,那是高原的太阳和风雪一起烙的印,笑的时候,眼角的褶子里嵌着雪渣,一说话,白气裹着字飘出来:“等会儿近了看,咱这界碑,比家里的饭桌还金贵。”
到了界碑前,周老兵蹲下去的动作有点慢,膝盖在雪里“咯吱”响。他的手肿得像冻透的萝卜,指关节粗得能看见筋,却轻得很,拂雪时像摸婴儿的脸。“‘中国’这俩字,得天天擦,雪一盖,就像咱的底气被遮了。”他指尖在碑上蹭,蹭掉最后一点雪,那字亮得扎眼。我忽然看见他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毛衣,毛线粘着雪,冻得硬邦邦的。“去年暴雪,这碑埋了半截,我们四个挖了俩钟头,” 他抬头时,眼里有光,“手指冻得没知觉,就往怀里揣,用体温焐着 —— 这碑是根,根不能冻着,冻着了,咱心里就空了。”
往哨所走的路上,风更烈了,刮得耳朵疼。新兵小李把保温杯抱在怀里,胳膊肘夹得紧,像护着个宝贝。“这里面是我妈寄的姜茶,”他说话时脸红,睫毛上挂着霜,“早上巡逻,班长把他的给我了,说他抗冻。”他拧开杯盖,热气一下子冒出来,姜香裹着暖,在风里打了个转就散了,可他还是赶紧抿了一口,嘴唇沾着热气,瞬间红了点。我看见他手腕上有道疤,淡粉色的,像条小虫子。“上个月练战术,摔在雪地里,没当回事,后来就冻出疤了。”他摸了摸疤,又攥了攥胸前的军牌 —— 军牌背后贴着张小照片,是个小姑娘,扎着俩辫子。“这是我妹,她说等我回去,给我煮饺子。”
哨所的屋小,却暖得很,炉子里的煤火“噼啪”响,把墙上的照片映得亮。最显眼的是张集体照,战士们站在界碑前,雪没到小腿,却个个挺胸,帽檐上的雪像白绒花。周老兵指着旁边一张画:“这是山下小学的娃送的,去年我们给学校送煤,娃们就画了这个。”画里的太阳是圆的,黄灿灿的,妈妈抱着孩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谢谢叔叔”。“我家娃也爱画太阳,”周老兵摸了摸画,声音软下来,“上次视频,她问我,爸爸守的地方,有太阳吗?我说有,比家里的还暖。”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消息提示,他没拿出来,只按了按口袋,“等巡逻完再回,别让娃看见我在雪地里,她该哭了。”
傍晚雪停了,夕阳把雪线染成橙红,界碑像披了层金。战士们在院子里操练,口号声撞在雪山上,回音裹着雪飘回来。小李走得有点晃,却没掉队,帽檐上的雪化了,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他也不擦。周老兵站在旁边喊:“抬头!挺胸!咱雪线的兵,要像这界碑,站着就是山!”他的声音比风还响,我忽然想起他说的“没退路”—— 不是不想退,是退了,山下的娃就没了暖煤,家里的人就没了安稳;不是不怕冷,是怀里的姜茶、墙上的画、手机里的娃,比雪还重,比冷还烫。
夜里我没睡实,总听见脚步声。是查哨的兵,钢枪的背带蹭着衣服,“沙沙”响,轻得怕惊了雪。后半夜,我听见周老兵和小李的声音,在门口低低的。“冷不冷?”“不冷,班长。”“把这个戴上,我妈织的,暖和。”是围巾的摩擦声。我扒着窗户看,月光下,小李的脖子上多了条灰围巾,周老兵的脖子却露着,风刮得他脖子发红。
天快亮时,那抹橄榄绿又动了 —— 他们要去换岗。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雪地里的脚印一串跟着一串,像条银链子,一头拴着哨所,一头拴着界碑。风又起了,可那抹绿却像团火,把雪线烧得暖起来。
我忽然懂了,雪线之上的兵,不是不怕冷,是把暖给了别人;不是不想家,是把家装进了心里。他们是寒梅,不是开在花园里,是开在雪地里,每一朵都朝着山下的方向 —— 朝着娃们画里的太阳,朝着家里的饺子,朝着千千万万亮着灯的窗。雪会一直下,风会一直刮,可他们站在那里,雪线就有了根,寒夜就有了光,春天就永远不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