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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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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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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里的易安:从词间烟火到笔底风骨

午后的阳光不似正午那般烈,是斜斜切过窗棂的淡金,落在书案上时,刚好给《漱玉词》的扉页镶了道软边。指尖轻轻蹭过纸页,旧纸特有的霉香混着墨味漫上来 —— 不是新书那种刺鼻的油墨气,是像外婆樟木箱里旧布料的味道,温温的,裹着时光的软。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外婆坐在老槐树下的藤椅上,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印着浅粉的海棠,她念“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时,风刚好吹落槐树叶,落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那时候不懂什么是惜春愁,只盯着院角的海棠看:雨后的花瓣垂着水珠,蔫蔫的,可花萼却鼓得发亮,青得精神,可不就是“绿肥红瘦”?原来好的词,从来都不是写在纸上的,是藏在生活里的,是能摸得着、看得见的模样。

初识易安,是在“常记溪亭日暮”的醉意里。那时候她还是没出阁的姑娘,日子过得像江南春日的藕塘,满是脆生生的甜。“沉醉不知归路”哪里是写醉?是写少女的娇憨 —— 就像我小时候和伙伴去村后的小河采菱角,太阳落了还不肯回,坐在船里啃刚摘的菱角,菱角的甜水沾在嘴角,风一吹,连头发丝都带着笑。后来慌慌张张往回划,船桨搅碎了水面的霞光,惊得芦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带起的风都裹着菱角的香。现在再读“争渡,争渡”,耳边好像还能听见那时的笑声,和词里的热闹叠在一起,隔着近千年,还是一样的鲜活。

还有“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读着就像看见巷口的卖花郎 —— 竹筐上盖着蓝布,布角露着几枝带露的海棠,穿青布衫的姑娘蹲下来,指尖轻轻碰花瓣,怕碰掉了露水。她买了花,簪在云鬓边,回头问身边的少年:“我和这花,哪个好看?”这般心思,哪里用得着多写?易安只用“怕郎猜道”四个字,就把少女的娇俏写活了,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丝,轻轻一摆,就晃进了人心坎里。那时候她的词里,愁也是轻的,是“淡荡春光寒食天”的慵懒 —— 外婆总说,寒食节前后的日头最软,坐在院里晒晒太阳,连看书都能看困了;是“斜飞宝鸭衬香腮”的娇羞,像表姐出嫁前,对着镜子描眉,嘴角藏不住的笑;就连“枕上诗书闲处好”,都是裹着暖的,像冬夜被窝里揣着的热水袋,温温的,让人舍不得起身。

可后来,溪亭的藕花谢了,金兵的铁蹄踏碎了汴京的繁华,易安的词里就多了霜雪的凉。读《声声慢》时,我总想起外婆晚年整理旧物的模样。她打开那只红漆樟木箱,里面叠着外公生前穿的长衫,袖口磨破了,是外公自己缝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他写的字。外婆的手指在补丁上蹭了蹭,半天没说话,眼里的泪没掉下来,却把补丁捏得发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叠字,没有一个“愁”字,可那孤苦却像冬天的风,从纸里钻出来,吹得人心头发紧。易安寻的是什么?是青州故第里那些“芸签缥带”的金石,是和赵明诚一起校勘书卷的日子,是兵荒马乱前所有安稳的时光。可那些都没了,只剩她一个人,守着窗儿,看梧桐叶被雨打落,数着日子等天黑。还有《武陵春》里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以前总觉得这是比喻,后来才懂,有些愁真的是“沉” 的 —— 就像母亲丢了父亲留下的手表,明明知道找不回来了,却还是每天在抽屉里翻来翻去,那愁不是哭出来的,是压在心里,连走路都觉得沉。

可易安从不是只会哭的女子,她的词里藏着女子少有的硬气。“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短短十个字,比多少男儿的豪言壮语都有力量。去年家乡遭洪水,我在河堤上看见志愿者们扛着沙袋跑,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有人脚下打滑摔了跤,爬起来接着扛,没人喊累。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易安写这首诗时的心境 —— 不是柔弱的哀叹,是国难当头时的不屈,是就算身处泥沼,也不肯弯下腰的风骨。还有《渔家傲》里的“九万里风鹏正举”,哪里是写梦?是写她心里的希望。就算“路长嗟日暮”,就算颠沛流离,她也没放弃过。就像《金石录后序》里写的,她带着十五车金石文物南渡,兵荒马乱中,先扔了衣服被褥,再扔了书册卷轴,最后只剩下那些最珍贵的宗器,她抱在怀里,和自己的命放在一起。这份坚守,哪里只是爱文物?是她骨子里的倔强,是“就算全世界都乱了,我也要守住心里那点念想”的执着。

如今再翻《漱玉词》,书里夹着的那片海棠花瓣还在。那是去年春天从院角摘的,现在已经干成了淡褐色,却还能看出当时的形状。把它放在“绿肥红瘦”那一页,忽然觉得,易安的词就像这海棠,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读起,就能想起当时的春光。读她的词,不再是读文字,是读一个女子的一生:从溪亭醉归的少女,到颠沛流离的妇人,从“人比黄花瘦”的柔情,到“生当作人杰”的傲骨。可这些都不遥远,因为我们的生活里,也有这样的情感 —— 是离别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相思,是困境中“守着窗儿”的坚韧,是平凡日子里“枕上诗书闲处好”的从容。就像外婆常说的,好的文字是活的,是能隔着时光暖人心的。

夕阳西下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书页轻轻响,刚好停在《醉花阴》那一页。“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拿起笔,在这句词旁轻轻画了朵小海棠。昨天给母亲打电话,她说正在蒸重阳糕,还说今年的菊花比去年开得好,让我有空回家看。挂了电话,我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忽然就懂了易安写这首词时的思念 —— 原来有些情感,从来都不会变。无论是近千年前的她,还是现在的我们,对亲人的牵挂,对时光的珍惜,都是一样的滚烫。

易安走了近千年,可她的词还在。就像案头那盏老茶,泡了一遍又一遍,味道却越来越醇。她的笔,写尽了女儿家的柔情,也写透了乱世里的风骨;她的词,藏着溪亭的烟火,也装着家国的山河。读她的词,就像和一位老朋友聊天,她会跟你说溪亭醉归的热闹,也会跟你说孤舟听雨的冷清,会跟你说“生当作人杰”的豪情,也会跟你说“人比黄花瘦”的相思。而我们,就在这一字一句里,读懂了生活,读懂了坚韧,也读懂了什么是真正的“千古第一才女”—— 不是虚名,是笔下有温度,心中有风骨,是能在时光里,永远暖着人心的力量。今年春天,我还要去院角摘一朵海棠,夹在《漱玉词》里,就像把当下的春光,寄给千年前的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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