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收拾老家西厢房的旧书柜,积灰的玻璃门一推开,呛得人直打喷嚏。最底层翻出一摞裹着旧报纸的散文选本,指尖蹭过封面,灰絮簌簌往下掉 —— 最上面那本民国版《散文精粹》,是爷爷的遗物,书页黄得像陈年玉米皮,边角脆得一折就裂,夹着半张晾干的烟丝纸,背面是他用毛笔描的小楷:“文如家常,见心见性”。中间是我中学时攒零花钱买的《港台散文精选》,扉页歪歪扭扭画着个小果子,旁边写 “覆盆子比槐果甜”,是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随手画的,纸边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还沾着点当年的墨水渍。最底下是近几年打印的电子散文集,用棉线钉成册,某页浸过咖啡渍,晕开了 “人间烟火” 四个字,旁边铅笔标着 “2023 年冬,加班夜读”。
翻着翻着,指腹触到爷爷那本的眉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坐在老槐树下的竹椅上读散文,左手扶着书页,右手时不时摸两下胡须,念到 “少年强则国强” 时,声音会陡然拔高,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那时候我听不懂什么 “欧西文思”,只觉得爷爷念课文的样子,和他讲抗战时躲防空洞的神情一样较真,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股劲儿。中学时住校,熄灯后躲在被窝里打手电读《朝花夕拾》,看到鲁迅写 “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馋得直咽口水,第二天就跑到后山槐树下找野果,嚼着嚼着忽然明白,散文里的滋味,原是和过日子的滋味连着的。工作后忙得脚不沾地,某天在食堂喝到一碗青豆汤,忽然想起汪曾祺写的炒青豆,“嚼起来有股子清香气”,瞬间就念起外婆的灶台 —— 当年她总在秋末炒青豆,铁锅滋滋响着,撒盐时手腕轻轻一抖,香味能飘满半条街,散文这东西,原来早把日子的味道腌进了字里。
有一年去台湾,在台北巷弄的旧书店里淘书,指尖刚碰到琦君的《三更有梦书当枕》,就被 “桂花糕” 三个字勾住了神。蹲在书架前读她写母亲蒸糕的模样,恍惚看见奶奶站在老家的土灶前,围裙上沾着面粉,掀开蒸笼时白汽裹着甜香扑过来,我凑过去抢着吃,粘得腮帮子发亮。当即掏出手机给奶奶打视频,她正在院子里晒菜干,看见我就笑:“还记得你小时候,吃桂花糕粘得满脸糖,还不肯擦呢。” 挂了电话,摩挲着书的封面忽然懂了,散文哪里分什么地域,余光中写 “杏花、春雨、江南”,让我想起老家梅雨季节的青石板路,外婆撑着油纸伞接我放学,伞沿滴下的雨珠落在裤脚,凉丝丝的;就像表弟在国外留学,朋友圈里写 “吃到一碗热干面就哭了”,那朴素的一句话,何尝不是最真切的散文?隔着千山万水,散文就是那根看不见的线,把牵挂系得紧紧的。
爷爷在世时总说:“老辈人传下来的不光是手艺,还有字里的道理。” 他那本《散文精粹》里,周作人《喝茶》一文的空白处,画着个小小的瓦罐,旁边批着 “粗瓷碗也能喝出滋味”。后来我读 “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忽然想起爷爷用粗瓷缸子泡茶,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他说 “喝茶喝的是心境,不是茶具”,这才懂了中国人的生活美学,原是藏在这些平实句子里的。前几天翻儿子的作文本,他写《我家的小菜园》,说 “黄瓜藤顺着竹竿爬,开出嫩黄的花,蝴蝶停在上面,像贴了片小金子”,读着读着就想起秦牧写的泥土,原来不管是老辈人的散文,还是孩子的随笔,骨子里都是对生活的热乎劲儿。现在年轻人爱用手机写散文,配着照片、音乐,形式变了,但那份真性情没变,就像爷爷用烟丝纸做书签,我用棉线钉书册,载体不同,藏在里面的心意是一样的。
散文这东西,真算不上华丽。它没有小说的曲折情节,没有诗歌的凝练韵律,就像村口的老槐树,不张扬,却陪着你长大。它可以是爷爷念的 “少年强则国强”,带着烟火气的豪情;可以是鲁迅写的槐树下的野果,藏着童年的清甜;可以是汪曾祺笔下的炒青豆,飘着家常的香气;也可以是儿子写的小菜园,透着天真的欢喜。在这个快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时代,我们很少能静下心读一本厚书,但总会在某个瞬间被一段文字击中 —— 可能是手机上刷到的一句 “妈妈的灶台永远有热饭”,可能是旧书里翻到的 “故乡的云总比别处白”,就像口干舌燥时喝到的一口井水,凉丝丝、甜津津,润到心里去。
我想,这就是散文的魅力。它不用刻意雕琢,不用堆砌辞藻,把日子里的喜怒哀乐写下来,把心里的牵挂念出来,就是最好的篇章。从爷爷的民国旧书,到我的中学批注,再到儿子的作文本,散文就像一条奔流的河,带着时光的温度、亲情的味道、文化的根脉,一直往前淌。而我心中的散文,永远是那个能让人慢下来的角落,在文字里摸到爷爷的体温,闻到外婆的饭菜香,看见故乡的老槐树,在平凡的日子里,守着一份最真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