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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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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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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

哎哟喂,坐在老屋门槛上晒暖,屁股底下垫着块磨得发亮的旧麻袋片 —— 是俺娘当年装红薯用的,边角磨出了毛边,还沾着点黄河滩的细沙,摸着手糙糙的。耳旁忽然飘来 “布谷 —— 布谷 ——” 的叫声,脆生生的,撞在院墙上又弹回来,带着田埂上的土腥味,跟俺小时候割麦时闻的味儿一个样。俺抬头瞅,老槐树最粗的那根树杈间,藏着个灰扑扑的小身子,羽色有点像鹰,却比鹰小多了,尾巴一翘一翘的,正是杜鹃鸟。这叫声听了几十年,今儿个晒着日头,浑身暖乎乎的,倒忽然琢磨起老辈人说的 “杜鹃啼血”,心里犯嘀咕:它到底啼的是哪门子血?

打小俺就听奶奶讲,杜鹃鸟是望帝变的。那时候奶奶总坐在院角的老槐树下纳鞋底,手里的针线笸箩里堆着各色碎布 —— 有俺小时候磨破的虎头鞋拆的绒布,有爷爷旧褂子的蓝布角,还有俺娘年轻时穿的花衬衫碎料,糙乎乎的混着皂角香,还带着点奶奶身上的艾草味(她总爱往笸箩里放把干艾草防蛀)。她眯着眼穿针引线,嘴里絮絮叨叨哼着没词的老调,纳得 “嗤啦嗤啦” 响,念叨着:“这鸟是古蜀国的君王变的,国亡了魂不散,暮春里啼得满嘴流血,听着就让人心疼。” 俺凑过去扒着她的胳膊,指着树上的鸟问:“奶奶,它的血是红的吗?跟俺上次摘映山红染手的色一样不?俺能不能瞅着它流血呀?” 奶奶用针尖轻轻戳俺的手背,“傻孩子,那是老辈人的念想,你看这鸟的嘴,红扑扑的,可不就像含着血?” 说着,她纳鞋底的针脚慢了半拍,线绕了手指两圈才解开,眼角偷偷瞟了眼墙上爷爷的旧照片 —— 爷爷走得早,奶奶总爱对着照片唠嗑,俺后来才懂,她嘴里的 “念想”,是藏在鸟声里的牵挂,跟这杜鹃鸟的叫声似的,絮絮叨叨,没个完。

后来俺在村小学的破图书角翻到本动物书,书皮都掉了,纸页发脆发黄,边角卷得跟狗耳朵似的,上面说杜鹃鸟的口腔上皮和舌头本就是红色的,古人没见过这世面,误以为它啼得流了血,才编出那些哀怨的传说。俺捧着书跑回家,路上被石子绊了一下,书里掉出片干枯的映山红花瓣 —— 是俺同桌当年送的,她还在花瓣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个 “喜” 字,俺一直夹在书里没舍得扔。跟奶奶说这科学理儿,奶奶头也没抬,手里的鞋底还在 “嗤啦” 响,哼着的老调顿了顿:“书本上的理儿是死的,人心里的念想是活的。你听这叫声,慢悠悠的,可不就像有人在叹苦经?” 俺还想争辩,她却拿起染着花汁的线,在鞋底上绣了个小小的杜鹃鸟,“你看,不管它流不流血,咱心里记着它的好,它就是只吉祥鸟。”

要说杜鹃鸟最让人琢磨不透的,还是它不自己筑巢。村东头王大爷养了一辈子鸟,他蹲在田埂上磕旱烟杆,必磕三下,当当当,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还沾着点麦秸秆的碎末。他跟俺唠:“这鸟精着呢,自己不搭窝,把蛋下到苇莺的巢里,让人家帮着孵。雏鸟孵出来还霸道,把人家的蛋往巢外推,独吞食儿。” 俺当时手里攥着刚拔的麦穗,麦芒刺得手心发痒,忍不住说:“这也太不讲理了!跟村里的二赖子似的,专占便宜!” 王大爷嘿嘿一笑,烟锅火星明灭,伸手拍了拍俺的肩膀:“傻孩子,万物有万物的活法。杜鹃鸟春天往北飞,秋天往南飞,夜里飞上千公里,哪有功夫筑巢?这不叫霸道,叫活命的智慧。” 正唠着,俺娘提着篮子从地里回来,喊俺回家吃饭,王大爷又补了句:“你娘前儿个还问我这鸟啥时候叫得最欢,说听着就知道该种豆子了!” 俺低头瞅着田埂上的草,草叶上的露珠滚下来,滴在泥土里,忽然想起去年夏天,这杜鹃鸟在俺家玉米地里啄毛毛虫,吃得欢实,那片玉米苗没遭虫害,收了满满一仓 —— 敢情它还是个益鸟,咱可不能光看一面,就把人家的好给忘了。

杜鹃鸟的叫声,在咱这儿听是 “布谷布谷”,农人们听了就知道该播种了,扛着锄头往地里跑,脚下的泥土软乎乎的,踩出深深的脚印,嘴里还哼着小调。可俺远房表姐嫁在南方,去年探亲回来跟俺说,那边人听着是 “不如归去”,有回她邻居家的小伙子在外打工,半夜听见鸟叫,抱着枕头哭,说想老家的炕头和娘做的手擀面,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还有那四声杜鹃,俺们村的光棍李叔听着是 “光棍好苦”,总蹲在墙根儿叹气,还跟俺娘借酒喝;可俺娘听着是 “割麦割谷”,忙着翻晒粮仓,准备收庄稼,嘴里还絮絮叨叨:“鸟都催了,可不能懒着!” 俺寻思着,这哪是鸟儿在叫,分明是人把自己的心思,都安在了鸟声里,跟给自家娃起名字似的,按自己的念想解读,咋说咋有理。

前几天俺去黄河滩摘映山红,就是那跟杜鹃鸟同名的花,一簇簇红得耀眼,花瓣滑腻腻的,还带着黄河滩的沙味,沾在手上糙糙的。小时候俺总跟小伙伴们往滩上跑,裤脚沾着草屑和沙粒,手里攥着大把的花,花汁染得手指头通红,洗都洗不掉,还总被花刺扎着手,疼得咧嘴还舍不得扔,嘴里还喊着 “谁摘的多谁是大王”。奶奶见了就骂:“疯丫头,把花摘光了,蜜蜂去哪采蜜?来年还想不想吃槐花蜜了?” 可她转身就用花汁给俺染指甲,手抖得把花汁蹭到俺手背上,还嘴硬说 “故意留的印儿,好看”,凑到鼻尖闻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看,像新娘子。” 这花长得热热闹闹的,咋就跟 “啼血”“哀怨” 扯到一块儿了?俺摸了摸花瓣,滑溜溜的带着露水,闻着有股淡淡的甜香,头顶的槐树叶掉了一片,正好落在俺手里的映山红上,心里忽然明白:花就是花,鸟就是鸟,是人的心境不一样,才给它们添了那么多说道,跟俺们村张大妈爱嚼舌根似的,越传越玄乎,最后连自个儿都信了。

如今坐在老屋门槛上,再听杜鹃鸟叫,“布谷 —— 布谷 ——”,脆生生的,没了小时候的新奇,也没了年轻时的愁绪,只觉得是生命在春天里的欢歌。它飞了那么远的路,熬过了寒冬,到春天里叫几声,不是哀怨,是高兴,是想找个伴儿,是想把后代留下来。那些 “啼血” 的传说,那些 “残忍” 的指责,不过是人们想多了,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强加给了这只小小的鸟儿。你还别说,昨儿个俺还看见那杜鹃鸟在槐树上叼树枝呢,虽然没见它筑巢,可谁说它就真不搭窝?王大爷说的 “不筑巢”,怕也是老辈人没瞅全 —— 万物的活法,哪能一句话说透?就跟村里的老光棍李叔,看着挺孤僻,可去年俺家收玉米,他还主动来帮忙,扛着麻袋跑前跑后,累得满头大汗也不叫苦。

王大爷说得对,万物有灵,各有各的活法。杜鹃鸟不筑巢,是为了生存;它叫得欢,是为了繁衍;它啄虫子,是为了活命,也帮了咱农人。咱不能用自己的规矩,去要求一只鸟,就像不能用别人的日子,去衡量自己的生活。就像俺奶奶,一辈子守着老屋,不识字,却懂念想;王大爷,蹲田埂上磕烟杆,却懂万物的道理;俺娘,天天围着灶台转,却知道鸟叫意味着啥 —— 日子过得实在,道理就藏在里头。

夕阳西下,杜鹃鸟的叫声渐渐远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盖住了门槛上的裂纹,也盖住了俺鞋底沾的泥。俺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手里还攥着一朵刚摘的映山红,花汁染得手指头通红,像小时候奶奶给染的那样,不小心蹭到门槛上,红印子擦不掉,俺还挺高兴。下次再听到杜鹃鸟叫,俺不琢磨那些传说了,就静下心来听听 —— 那是生命在春天里最实在的声音,不掺假,不矫情,就像咱老百姓过日子,粗茶淡饭,实实在在,却自有滋味。

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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