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老家堂屋窗台下,立着棵老茶花树,是奶奶年轻时栽的,如今枝桠都伸到屋檐下了。树皮裂着深深的纹路,像爷爷手里那把老锄头的木柄,摸上去糙得硌手,可一到腊月,枝头上就冒出密密麻麻的花苞,青绿色的花萼裹着白胖的瓣儿,鼓鼓囊囊的,像憋足了劲儿要往外钻。
奶奶在世时,最疼这棵茶花。每到初冬,她就搬个小马扎蹲在树底下,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巾,蘸着淘米水,一片一片擦叶子上的浮尘。她的糙手在翠绿的叶子上轻轻摩挲,嘴里絮絮叨叨:“茶花性子烈,耐冻,却容不得半点糊弄,叶子擦干净了,才能吸着太阳的气儿,开得旺实。” 俺那时候才十岁出头,总爱蹲在她旁边,捡落在地上的枯叶子,要么就伸手去捏花苞,被她轻轻拍开手:“别碰,嫩着呢,碰坏了就开不了花了。” 她还说,这茶花是她嫁过来那年,娘家陪送的,跟她一样,在咱这山东平原的土院子里,扎了根,就不肯挪窝了。
腊月刚过,茶花就开了。一朵朵挤在枝头上,雪白雪白的,花瓣厚实,摸着绒乎乎的,像奶奶纳鞋底的粗棉布。花芯是嫩黄的,细密密的花蕊顶着点花粉,风一吹,就有淡淡的香飘出来 —— 不冲鼻,是温吞的甜,混着院子里的煤烟味、厨房里的白菜炖豆腐味,成了俺童年最认的 “年味儿”。奶奶总爱摘两朵开得最盛的,插在堂屋的粗瓷花瓶里,花瓶是爷爷赶集时淘来的,肚子圆滚滚的,沾着点窑灰,可插上洁白的茶花,倒显得格外阴亮。她坐在茶花树下缝棉袄,阳光透过花瓣照在她的白发上,白得像茶花,针脚在布面上走得匀匀的,跟茶花的花瓣似的,厚实又规整。
有一年下大雪,雪片子飘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茶花树被压得弯了腰,枝头上的花苞裹着层雪,像堆了层糖霜。奶奶急得直跺脚,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用扫帚扫掉枝桠上的雪,扫一下,停一下,怕力道大了碰掉花苞。俺在旁边给她递毛巾,看着她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还在念叨:“这花啊,跟人一样,得经得住冻,可也不能委屈了它。” 那天中午,太阳出来了,雪化了,茶花苞上挂着水珠,亮晶晶的,没过几天,竟开得比往年更旺,一朵朵挤在枝头,像赶集似的热闹。奶奶笑着说:“你看,这茶花就是犟,越冻越精神,做人也得这样。”
后来俺进城读书,每年腊月,都盼着奶奶打电话说 “茶花要开了”。她会在电话里絮叨:“今年开了八十多朵,比去年多十朵”“俺给你留了最旺的那枝,等你回来插花瓶”。可前年冬天,奶奶走了,走的时候,茶花还没开。俺赶回老家,看着窗台下的茶花树,枝头上的花苞青愣愣的,像没了娘的孩子,蔫蔫的。娘说,奶奶临走前,还惦记着茶花,让俺们别忘了给它浇淘米水,擦叶子。
去年腊月,俺特意提前回老家,学着奶奶的样子,蹲在茶花树下,用旧布巾蘸着淘米水擦叶子。树皮硌得俺的胳了拜子生疼,手也冻得发麻,才知道奶奶当年有多不容易。俺一边擦,一边跟树说话:“奶,俺给你照顾茶花了,你放心,它肯定能开得旺实。” 没过几天,茶花真开了,比往年更盛,一朵朵雪白雪白的,香得温吞,跟奶奶在的时候一样。娘摘了两朵,插在那个粗瓷花瓶里,放在奶奶的照片旁边,说:“你奶要是看见,肯定高兴。”
今年回来,茶花又开了。俺坐在茶花树下,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花瓣上的露珠滚下来,滴在泥土里,发出细微的声响。俺想起奶奶蹲在这里擦叶子的样子,想起她的絮叨,想起她摘茶花插花瓶的模样,心里暖烘烘的,又有点发酸。这茶花,在咱这土院子里,开了几十年,经历过风吹雪打,可年年都能烂漫绽放,就像奶奶,一辈子勤勤恳恳,没享过啥福,却总把日子过得像茶花一样,干净又旺实。
俺摸了摸茶花树的树干,粗糙的纹路里,仿佛还留着奶奶的温度。原来这茶花烂漫处,藏着的不只是花的香,还有奶奶的念想,是咱老百姓过日子的犟劲儿,是扎根在泥土里的踏实。它不像城里的玫瑰那样娇贵,也不像桂花那样香得张扬,就安安静静地在腊月里绽放,耐得住冻,守得住本,这大概就是奶奶想教给俺的道理 —— 做人,就得像这茶花,无论经多少风雨,都要活得旺实,活得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