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不着,俺披了件厚衣裳,坐在桌前泡了壶老白茶。茶叶在玻璃杯底慢慢沉下去,像极了《红楼梦》里那些沉在时光里的人和事。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书页上,字里行间的姑娘们、少爷们,仿佛都活了过来,在月光下走动、说话,搅得俺心里头又暖又堵。
俺这是第多少遍读红楼了?自己也记不清。年轻时候在部队,训练完熄灯了,就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那时候就觉得黛玉可怜,宝玉痴情,大观园里的日子美得像做梦。如今老了,退了休,坐在自家的小屋里,再读这些文字,滋味就不一样了。那些繁华热闹的描写,背后全是藏不住的凉;那些嘻嘻哈哈的笑语,转头就可能是眼泪。
读到第三回黛玉进贾府,俺就想起俺家儿子第一次去城里上学的模样。黛玉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俺儿子那会儿也是,攥着俺的衣角,眼神怯生生的,生怕做错了什么。贾府里的人,个个都戴着面具说话,老太太疼她,却也只是面上的热乎;王夫人客气,心里头未必真接纳。这世上的人情世故,古今都是一个理儿,寄人篱下的滋味,谁尝过谁知道。
翻到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俺忍不住叹了口气。院里的桃花去年落的时候,俺也像黛玉那样,找了个竹篮去捡,老伴还笑俺 “老糊涂了,捡花瓣干啥”。她哪里懂,黛玉葬的不是花,是自己的命啊。“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这句子读一遍,心里就酸一回。年轻时候只觉得这诗写得美,如今才品出里头的苦 —— 这人世间,再好的人、再好的光景,也留不住,就像这桃花,开得再艳,一阵风就落了。
再看宝玉挨打那回,贾政气得拿板子往死里打,俺看着都揪心。宝玉这孩子,是犟,可他犟得有理。他不喜欢那些当官的,不稀罕什么功名,就喜欢跟姑娘们待在一块儿,觉得女儿家干净、纯粹。这世上的大人,总爱逼着孩子走自己认为对的路,哪管孩子心里想啥。贾政打宝玉,打的是他的 “不务正业”,可宝玉的 “不务正业”,恰恰是这污浊世界里的一点真啊。
读到抄检大观园,俺心里头堵得慌。好好一个园子,说翻就翻了,好好的姑娘们,说散就散了。晴雯被撵的时候,头发散乱,病得站都站不稳,还咬着牙把自己的指甲剪了给宝玉,说 “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就说是我自己剪的”。这姑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像极了村里那些性子烈、心眼实的丫头,最后总落不得好。抄检完了,大观园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大观园了,那些诗啊、笑啊,都跟着散了。
不知不觉,壶里的茶凉了,花生也吃了大半。老伴又起来看了一回,见俺还在翻书,没再多说,只是给俺把茶杯续满了热水。俺合上书,看着封面上 “红楼梦” 三个字,心里头五味杂陈。这书里写的是贾府的兴衰,其实写的也是咱普通人的日子。有繁华,就有衰败;有相聚,就有别离;有欢喜,就有眼泪。
窗外的月亮更亮了,照得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子斑斑驳驳。俺想,红楼里的人,要是能过上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黛玉不那么多愁,宝玉不那么痴情,王熙凤不那么好强,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可转念一想,要是那样,也就不是《红楼梦》了。这世上的好文章,不就是因为这些遗憾,才让人一辈子记着、琢磨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