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冬夜的煤油灯底下,泡杯粗茶,茶叶沉在杯底,水色慢慢浸成琥珀色,再翻《红楼梦》,一翻就翻到《葬花吟》这一段。纸页都被俺摸得发毛了,边角卷着边,可一读到 “红消香断有谁怜”,眼眶还是忍不住发潮,鼻子里酸酸的,跟当年闻着奶奶埋花时的湿土味一个劲儿。
打小就听娘在炕头捻着针线讲黛玉葬花的故事,那时候俺正趴在炕桌上啃烤红薯,红薯皮剥得乱七八糟,糖汁滴在炕席上,印出一个个小油圈。娘说 “黛玉姑娘拿着花锄埋落花呢”,俺嚼着红薯嘟囔:“不就是几朵落花嘛,风吹雨打落了就落了,犯得着哭哭啼啼地挖个坑埋起来?纯属瞎折腾!” 娘抬手拍了俺后脑勺一下:“傻小子,你不懂,那是姑娘疼自己呢。” 如今一把年纪,经历了些世事,再读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才品出这诗句里裹着的血和泪,藏着的硬骨头 —— 这哪是咏花啊,分明是一个苦命姑娘在向这世道喊冤,在死死守着自己的体面哩!
咱先说说这诗里的 “花”。曹雪芹写花,从来不是单纯写花,那是把黛玉的魂儿、黛玉的命,都安在了花里。“花谢花飞花满天”,开篇这一句就把人拽进那场景里:暮春时节,大观园里的桃花、李花、海棠花,漫天飘洒,红的瓣、白的蕊,落在石凳上、绣帘上,落在黛玉的发髻上、衣襟上,也落在她空荡荡的心上。俺忽然想起老家后院的那棵老桃树,每年清明过后,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层粉毯子,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股甜香。奶奶总蹲在树下捡,指尖捏着花瓣,生怕捏碎了似的,小心翼翼地装进竹篮 —— 那竹篮是爷爷编的,篮沿还留着竹刺,奶奶用布条缠了三圈,磨得发亮。她把花瓣埋在树根下,嘴里还念叨:“好东西,生得干净,落了也不能糟践了,得让它回自个儿的根里去。” 那时候嫌奶奶絮叨,蹲在旁边踢石子,觉得埋花是吃饱了撑的,现在才懂,奶奶和黛玉一样,疼的不是花,是那转瞬就没的美好,是那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命。
诗里的 “葬花”,更不是矫情瞎折腾,是黛玉在守她的 “洁净” 啊!你想啊,在贾府那样的地方,看着光鲜亮丽,雕梁画栋的,里头藏着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到处都是 “污淖陷渠沟”,人心比石头还冷,规矩比绳子还勒人。黛玉一个孤女,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手里没半点依靠,唯一能守的,就是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清白。她用锦囊收艳骨,用净土掩风流,不是没事找事,是怕那些干净的花瓣,被人踩、被泥污、被雨泡,就像怕自己的清白,被这世道磋磨、被旁人玷污。
俺想起村里早年嫁人的远房姑姑,性子烈得像炮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她长得俊,嫁的人家条件也好,可就是不懂得逢迎婆家的长辈,不会说软话,也不会讨好丈夫。婆婆看她不顺眼,妯娌们也排挤她,把最重的活都推给她干,饭却只给半碗。有回俺去她家,见她蹲在灶台边啃冷窝头,手里还缝着孩子的衣裳,眼眶红红的,却没掉一滴泪。她那件最爱的花布衫,是出嫁时娘给缝的,青底印着小蓝花,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她就用同色的布补了个小月牙,却始终没半点污渍。后来姑姑积劳成疾,走得早,临死前,她把那件花布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枕头边,衣角还压着一朵晒干的野菊花。黛玉的葬花,和姑姑的倔强,不都是一个理儿?宁肯干净地没了,也不沾半点世俗的脏,不丢自己的骨气。
再唠唠这诗里的 “苦”,那真是苦到骨头缝里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哪是说自然界的风霜啊,分明是说那吃人的封建礼教,是说贾府里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黛玉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说句话都得掂量掂量,怕说错了招人嫌,怕做错了让人挑理。受了委屈,只能偷偷哭,连哭都得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看见。“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这眼泪,是委屈,是不甘,是绝望,是对命运的无力反抗。
俺小时候蹲在灶前烧火,听娘讲起她年轻时的委屈 —— 刚嫁过来时,婆婆嫌她生不出儿子,处处刁难她,妯娌们也跟着煽风点火。有回娘煮的粥稀了点,婆婆就把碗摔在地上,骂得很难听。娘不敢还嘴,只能躲在灶房里偷偷抹泪,用围裙角擦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柴火都烧到裤脚了都没察觉。俺那时候不懂事,还问娘 “为啥不骂回去”,娘摸了摸俺的头,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 黛玉的苦,是所有身不由己的女人的苦;《葬花吟》的泪,是所有被世道欺负、被命运捉弄的好人的泪。
说起来也怪,最戳心窝子的,还是那句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埋花的时候,旁人笑她痴傻、笑她矫情,可她早就看透了这世事无常 —— 今日她埋花,明日谁来埋她?这话说得让人心疼,也说得太实在、太扎心了。人这一辈子,可不就像这落花嘛,再明媚鲜妍,再风光无限,也有凋零的时候,谁也逃不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俺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人啊,就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能守着本心,不被糟践,不丢骨气,就值了。” 黛玉守了,她用一首《葬花吟》,把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悲苦、自己的倔强,都刻在了文字里,让后世的咱,一想起她就心疼,一读到这首诗就敬佩。
可不是咋地,《葬花吟》为啥能传这么久、这么打动人?不是因为辞藻多华丽,韵律多好听,是因为它写的是真性情,是真苦难,是咱每个人心里都有的那点 “不甘心”—— 不甘心美好被糟蹋,不甘心本心被辜负,不甘心命由天定不由己。如今再读这首诗,俺仿佛能看见黛玉提着花锄,挎着锦囊,站在漫天落花里,眼泪汪汪的,可眼神却清亮得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那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倔强,是一种在黑暗里也要守着光亮的风骨,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气。
这就是经典的力道啊,不管过多少年,不管世道怎么变,它总能戳中人心最软的地方,让你想起自己的苦,也想起自己的坚守。就像咱老家的老槐树,年年开花,年年落叶,经风历雨,树干上布满了裂纹,可那股子韧劲儿、那股子不屈不挠的风骨,从来没变过。《葬花吟》里的黛玉,就像这老槐树,虽命苦,却风骨不折;虽早逝,却花魂永存,让后世的咱,每次读起,都忍不住心头一热,眼眶一红。
你说,这诗里的真滋味,是不是就得用一辈子的经历去品,才能品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