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1987 年中秋前的雨夜里,俺又想起咱奶传下来的那只玉盘 —— 就搁在老屋柜顶的旧松木匣子里,得踩着娘陪嫁的红漆板凳才够得着。那板凳腿都有些晃悠了,踩上去 “咯吱咯吱” 响,跟老母鸡下蛋似的,每次都得扶着柜子边,生怕摔下来碰着匣子里的宝贝。
木匣子里垫着娘当年绣的青布帕子,帕子上绣的缠枝莲早褪成了浅灰色,针脚却还密实,摸上去软乎乎的,把玉盘裹得严严实实,像护着刚满月的娃,连点磕碰都舍不得让它受。打开匣子时,总飘出点老樟木和当年晒过的花椒混合的味儿,一吸鼻子,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光景,念想跟潮水似的涌上来。
这玉盘算不上啥上等物件,就是只白瓷的,釉色早没了当年的亮堂,泛着点雾蒙蒙的柔光,盘沿偏左还有个指甲盖大的小豁口 —— 那是俺十岁那年,1978 年的桑葚熟得发紫发黑,甜得能流蜜,俺馋得慌,偷拿它去后院盛桑葚,脚底踩了雨后的青苔,“哧溜” 一下滑了个屁股墩,盘子 “哐当” 磕在门槛石上,崩出了这么个豁口。
咱奶当时没骂俺,也没打俺,只是蹲在地上,用袖口蘸着唾沫,一下下蹭盘子上的泥,那袖口都磨得发亮了,蹭得可仔细,连豁口边上的细泥都没放过。嘴里念叨:“傻小子,这盘儿是你太奶嫁过来时带的,跟着咱家用了四十多年,盛过你太奶的陪嫁月饼,那月饼油汪汪的,把盘底都浸出了印子;装过你爹小时候的百家锁,锁在盘里叮当响;连你满月时的红鸡蛋,都是在这儿摆的呢,一个个圆滚滚的,红得晃眼。”
说起来也怪,这玉盘看着普通,用处可真不少。每年中秋夜里,雨停月出的时候,咱奶就把它摆到院心的老槐树下,里头码着五仁月饼、糖瓜,还有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脆梨,上头还挂着水珠,映着月光亮晶晶的。月光洒在盘子上,泛着淡淡的暖白,连盘沿的小豁口都显得温柔,像咧着嘴笑似的。咱奶坐在那只磨得深陷的小马扎上,小马扎的藤条都断了两根,用布条缠着呢,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的画都模糊了,给俺讲太奶的故事:“你太奶当年逃荒,啥都丢了,就这盘儿,揣在怀里贴紧心口,走了半个多月的路,愣是没磕着碰着。有回遇上兵荒马乱,她把盘藏在裤腰里,用布条缠了三圈,被搜身时兵丁的手都摸过去了,愣是没找着。”
你还别说,有年夏天,咱娘用这玉盘晒花椒。金黄的花椒粒铺在盘底,薄薄一层,晒得透透的,香味儿飘满整个院子,连隔壁张婶都挎着菜篮子跑过来问:“春文家的,你家花椒咋这么香?隔着墙都闻着了!” 俺总爱趁娘转身喂猪的空当,踮着脚伸手抓一把塞进嘴里,麻得直咧嘴,舌头都木了,娘就笑着拍俺的手:“馋猫,这是留着冬天炖排骨的,小心你奶揍你。” 咱奶其实早倚在门框上瞅见了,眯着眼睛笑,却假装没看见,等俺跑远了,才慢慢走过来,拿起玉盘,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盘沿的豁口,那指腹上全是老茧,蹭得盘子 “沙沙” 响,嘴角抿着笑,那眼神,比晒花椒的太阳还暖。
后来俺去县城念高中,临走那天,下着小雨,娘冒着雨从木匣子里拿出玉盘,用新绣的红布帕子包了三层,帕子上绣着个小小的 “安” 字,塞到俺的帆布行李箱最底下,还在旁边垫了件旧棉袄:“带着吧,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瞅瞅,摸着它,就跟见着咱娘俩似的,在外头别受委屈。” 在城里住集体宿舍那几年,俺把玉盘摆在书桌一角,夜里写作业累了,就摩挲着它的包浆 —— 摸着手心发涩,盘沿的豁口倒磨得发滑,那是几十年里咱家人的手一遍遍攥出来的温度。一闭眼,就想起老家的月光、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咱奶蹲在地上擦盘子的模样,心里立马暖乎乎的,连乡愁都淡了些。
有回搬家,俺扛着行李箱下楼梯,脚底一滑,箱子 “咚” 地砸在水泥地上,震得俺心口都疼。俺心一下子揪紧了,魂儿都快飞了,赶紧蹲下来拆开看,玉盘被红布帕子裹得好好的,就是帕子磨破的地方,刚好蹭到盘沿的豁口,没伤着盘,倒把俺心疼得直掉泪。俺蹲在楼道里,跟当年咱奶似的,用袖口一点点擦盘子,眼泪混着汗珠子往下淌 —— 那时候才明白,这玉盘哪是啥普通的盘子啊,它装着的不是月饼、花椒,是咱家人的念想,是岁月磨出来的暖,比俺的命还金贵。
如今咱奶和娘都不在了,老屋东墙根的磨盘也长了青苔,连红漆板凳都朽了半截,可这只玉盘,俺还是宝贝似的带着。每年中秋,不管在城里还是回老家,俺都学着咱奶的样子,把它摆到阳台或院心,里头放着孙辈爱吃的豆沙月饼和切成小块的柿饼 —— 说起来也憾得慌,当年总想着等奶老了,给她用这玉盘盛一回她最爱的柿饼,结果忙来忙去,倒把这茬忘了,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堵得慌。
孙辈指着盘沿的豁口问:“爷爷,这盘子咋破了?还有这帕子,咋有个小口子?” 俺就拉着他的小手,让他摸那豁口,那磨得滑溜溜的边缘,跟咱家人的手掌似的温和。俺给他讲 1978 年摔盘子的事儿,讲太奶逃荒护盘的故事,讲娘用它晒花椒、给俺包盘的光景,讲这盘子里装过的那些苦乐日子。
你瞅瞅,这玉盘跟着咱家用了六十多年,釉色褪得没了模样,豁口也没补,可它比那些新崭崭的珐琅彩盘子金贵多了。就像咱这日子,看着平平淡淡,可那些藏在盘子里的亲情、那些细碎的温暖,却一辈子都磨不掉。可不是咋地,真正金贵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啥光鲜亮丽的,而是带着咱家人的体温,藏着岁月的味道,搁在心里,暖一辈子。咱现在摸这玉盘的劲儿,跟当年咱奶摸它的模样,一模一样,连指腹蹭过豁口的弧度,都没差分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