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八仙桌总铺着块蓝印花布,上面摆着三样老物件:磨得发亮的黄铜剪刀、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还有个盛浆糊的粗瓷小碗。它们安安静静地待着,像守了半辈子时光的老友,见证着姥姥与剪纸缠了一辈子的缘分。
一进腊月,姥姥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红纸上,黄铜剪刀在她手里活了过来,“咔嚓咔嚓”的声响里,卷曲的红纸碎屑像一只只红蝴蝶,打着旋儿落在桌角、地上。不消片刻,一条摆着尾巴的红鱼就从纸间“游”了出来,鳞片层层叠叠,活脱脱一幅“年年有余”的好景致。
我小时候总蹲在桌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姥姥的手背上爬满了交错的纹路,指关节也有些变形,可捏起红纸时,指尖却透着股灵巧劲儿。“剪鱼得让尾巴弯起来,才像在水里游;剪福字要把边剪匀,福气才留得住,这都是老辈传下的门道。”她嘴里念叨着,剪刀轻轻一转,一朵小巧的梅花就绽在了纸上,嫩得像要冒出水来。
我忍不住学着她的样子捏起剪刀,刚下剪就把鱼尾巴剪豁了口,急得直跺脚。姥姥笑着伸出手,把我的手包在她掌心里 —— 那掌心的温度混着老茧的粗糙,一下子暖到了心底。“别急啊孩子,剪纸跟过日子一个理,得沉住气,顺着纹路来。”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冬日里晒暖的棉花。
有回冬日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铺在八仙桌上,姥姥剪着剪着突然停了手,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看这红纸,起初平平无奇,用心琢磨着剪,才能出好花样,日子也一样。”她眼里的慈爱裹着阳光,落在我心上,成了后来我遇着难处时,总能想起的温暖底气。
邻居家办喜事那年,姥姥要剪一套“龙凤呈祥”的窗花。她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用炭条在红纸上细细画稿,画错了就用湿布轻轻擦去重画,一点都不急躁。剪龙鳞时,她眯着眼睛,剪刀尖像只灵巧的小虫,顺着线条慢慢游走,先剪出轮廓,再一点点修饰边缘,让鳞片透着立体感;剪凤羽时,她换了锯齿纹的剪法,一下一下细细雕琢,剪出的凤羽层层叠叠,仿佛风一吹就会飘动。我趴在桌边看了一下午,看着普通的红纸在她手里翻折、裁剪,渐渐显出龙的矫健、凤的灵动。送窗花那天,邻居拉着姥姥的手连声道谢:“这窗花一贴,喜气立马就满了!”姥姥笑着摸摸我的头:“咱这剪纸,剪的是吉祥,传的是心意。”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姥姥把那把黄铜剪刀用布包好,塞进我手里:“想姥姥了就剪剪,看着红通通的花样,心里就暖了。”起初忙着学业和工作,我总没心思碰它,直到有次加班到深夜,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心乱得像缠成了一团乱麻。突然想起姥姥的剪刀,我翻出红纸,凭着记忆剪了个简单的福字。剪刀切入红纸的瞬间,“咔嚓”声顺着指尖传到心里,卷曲的纸屑飘落在桌上,白天的浮躁竟一点点散了。那一刻我才懂,姥姥说的“沉住气”,不只是剪纸的窍门,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生活智慧。
在城里的日子,剪纸成了我和姥姥之间的情感纽带。有一年回家,我竟发现姥姥多了群“徒弟”—— 小区里的几个老人和孩子,每周都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准时凑到家里学剪纸。姥姥把画稿复印了好多份,还特意买了彩色卡纸,嘴里念着自编的口诀:“小剪刀,手中拿,红纸上面开花花。”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攥着剪刀,小手指用力得发白,剪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脸上却满是自豪。阳光洒在满桌的彩纸上,映着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也映着姥姥笑眯了的眼睛,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
姥姥说,她年轻时参加村里的剪纸比赛,为了准备作品,走街串巷观察家乡的山水草木找灵感,没日没夜地琢磨新剪法。最终她那幅家乡山水剪纸得了第一名,也让她打定主意要把这手艺传下去。从前村里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贴剪纸,红通通的花样映着窗,藏着乡亲们对好日子的期盼。如今很多老手艺渐渐被遗忘,可姥姥始终守着这方红纸天地。
现在,那把黄铜剪刀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旁边堆着一沓红纸。每当我拿起它,就像看见姥姥坐在八仙桌前,阳光洒在她的白发上,剪刀在红纸上灵巧游走的模样。这红纸剪碎了岁月,剪出了亲情,也剪出了非遗的温度。只要还有人愿意握紧这把剪刀,顺着老辈传下的纹路细细裁剪,这门手艺就会像灶膛里的火苗,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