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的雨靴踩过水洼,“啪嗒”一声,溅起的泥点直接糊住了裤脚的反光条。防水袋里的手机亮了,防汛指挥部发来新坐标:老城区低洼处有老人被困,门前积水都没过腰线了。他攥了攥对讲机,把备用手电往腰上一别,余光扫见旁边调整救援绳的林小满——这姑娘进救援队仨月,掌心的水泡褪了又起,此刻正盯着地图,嘴唇咬得紧紧的,眉头皱成个川字。
“跟紧俺,踩着青砖缝走!”陈立用救援杖敲了敲巷口那座斑驳的牌坊,“九八年发大水,这条巷的青石板底下藏着暗沟,砖缝刚好两尺三,踩偏一步就容易陷进排水沟里。”话音刚落,前头“哐当”一声脆响,二楼窗台上晃出个白发老人的影子,手里举着半截蜡烛,火光在雨幕里飘来飘去,像片随时会被浇灭的蝶翼。
积水漫过雨靴第三道胶纹时,陈立忽然听见头顶“咯吱——”一声怪响。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混着老墙的霉味裹着股艾草香扑进鼻腔,比娘煮的艾草水多了股土腥气。那老旧的木质阳台被雨水泡得发胀,正往下淌浑水,老人竟试着往护栏外爬,沾了青苔的布鞋在砖墙上“呲溜”一下,差点滑下去。“别动!俺们上去接您!”林小满的声音发颤,手里的安全绳已经绑好,踩着墙根凸出的砖棱就往上攀,心里直打鼓:这砖棱会不会滑?陈哥会不会觉得俺笨?陈立一眼就瞅出不对劲,她握绳的手势太僵,本该用虎口发力,偏是指尖死死抠着绳结——这是新手慌神时才会犯的错。
等陈立爬上二楼平台,木梁的裂痕里正往下滴混着木屑的泥水。老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艾草叶,急着说:“家里腌的咸蛋还在厨房,你们好歹带几个走……”话没说完,脚下的木板“咔嚓”一声,陈立猛地把老人往怀里一揽,后背“咚”地撞上潮湿的砖墙,就听见林小满在底下喊:“陈哥!右边支撑柱要塌了!”
应急灯一亮,白光戳破雨幕,陈立看见老人鬓角的银发上沾着片艾草,猛地就想起娘每年端午挂在门楣的那束——娘总爱给最壮的艾草系根红绳,说能镇住潮气。九八年洪水围县城,娘就是举着这样的艾草,在临时安置点给每个救援队员缝香囊,针脚歪歪扭扭,却每个都塞得满满当当,里头除了艾草还有晒干的薄荷。他低头检查老人的救生衣扣,瞥见她颈间挂着串褪色红绳,绳头系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竟和自己一直揣在急救包的那枚模样差不离,那枚边缘的齿痕,是当年娃爹怕不“辟邪”,特意用牙咬出来的。
“抓牢俺的肩,踩稳了!”林小满不知啥时候绕到了阳台侧面的矮墙,腰间的救援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手心沁出的冷汗把绳套浸得发滑。陈立托着老人的膝弯往下送,指尖触到她小腿上一块烫伤疤痕,糙糙的,像是旧年火塘边不小心蹭的,边缘还带着点不规则的纹路。等老人的脚终于踩上安全梯,木梁发出最后一声“嘎吱”,陈立只觉后背一沉,火辣辣地疼,咬了咬牙暗道“可不能松手,不然老人就悬了”,手里的救援杖始终没松,稳稳撑着老人的重心。
凌晨三点的临时安置点,消毒水味混着艾草香飘在空气里,还有点馒头的温乎气。林小满蹲在床边给老人擦脚,摸着她脚底板的老茧,比自己掌心的水泡还厚还硬,硌得指尖发疼,鼻子一酸:“奶奶,您家门口的艾草长得真壮,比俺在城里买的强多了。”老人往她手里塞了把晒干的艾草叶,手有点抖,叶子边缘还带着个小缺口:“姑娘,这是自家园子里种的,去年晒的时候被鸡啄了几口,不碍事,带回去煮水洗澡,祛湿气管用得很。”小满攥着艾草,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养老院做义工,张奶奶也是这样,往她兜里塞糖果,塞得满满当当,怕她不好意思要,还说“吃不完给同伴分”。
陈立站在安置点门口啃馒头,就着雨水咽,馒头渣子掉在衣襟上都没顾上拍。手机屏幕亮了,是家里发来的照片:五岁的闺女举着刚缝的艾草香囊,对着镜头喊“爸爸加油”,嘴角还沾着点艾草末,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定是睡前又哭着要爸爸了。他摸了摸急救包侧袋,那枚带齿痕的铜钱还在,边缘的齿印磨浅了些,十七岁那年救落水娃,娃他爹硬塞给他,说“铜能辟邪,保你往后平平安安”,他揣了这么多年,从没离过身。雨水顺着帐篷檐角往下滴,砸在地上坑坑洼洼,远处挖掘机“轰隆”响,已经有人开始清理巷口塌了的木梁,偶尔还能听见“小心点,别碰着墙根的艾草”的吆喝声。
“陈哥,奶奶说她家门口的艾草,是九八年洪水后种的。”林小满抱着叠干净衣物走过来,衣襟上沾着片艾草叶,“她说那年有个救援队员背她过河,临走留了半块压缩饼干,后来她就种了这片艾草,说过路的人拿点去,能祛邪避灾。”陈立望着老人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脑子里“嗡”一下——九八年那个雨夜,他确实在某个巷口给过一位老奶奶半块压缩饼干,记不清模样了,只记得她鬓角的白发,和眼前这位,越想越像。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陈立的对讲机又响了,二十公里外的村庄还有救援任务。林小满给老人掖好被角,兜里的艾草叶沙沙响,蹭得肚皮有点痒。老人突然抓住她的手,把那枚铜钱塞进她掌心:“带着,保平安,别嫌旧,这是俺家老头子当年给俺的,戴了几十年了。”小满想推回去,却看见老人腕上的红绳,和陈立急救包上系的那根一样,都是深红褪成了浅粉,绳头还打了个一模一样的双结。
雨不知啥时候停了,巷口的积水里漂着几片艾草叶,随波晃着,映出天边刚冒头的朝阳。陈立看着林小满蹲在地上给老人系鞋带,动作笨手笨脚的,忽然觉得这场暴雨里的每滴雨,都在悄悄串起啥——就像巷口的青石板缝,看着零散,却稳稳撑起脚下的路;就像夜里亮着的应急灯,单看光很弱,凑在一起,就能把整个寒夜照亮。
收拾装备时,陈立看见林小满把那片艾草叶别在了救援头盔上。小姑娘的背影挺得笔直,像株刚经了风雨、却扎稳了根的幼苗。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钱,忽然懂了,有些东西比洪水久,比暴雨长——是老人门前的艾草,是新手掌心的水泡,是每个救援队员腰间的手电,在哪个需要光亮的夜晚,都能准时亮起来。
安置点的广播开始喊天晴的消息,老人坐在床边往玻璃瓶里装晒干的艾草,要分给路过的救援队员。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她银白的发间,泛着层金边,连脸上的皱纹都透着暖意。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艾草叶,在暖光里慢慢舒展,散发出带着土腥气的清香——像极了九八年那个难忘的清晨,洪水退去后,大地上冒出的第一缕生机,清清爽爽,又带着股韧劲。她装着艾草,忽然念叨:“当年送我饼干的小伙子,要是还来,可得让他多带点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