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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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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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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壶藏凤韵:一坛凤翔酒里的三千年烟火

爷爷的黑陶酒壶,就那么蹲在八仙桌角几十年,壶身总蒙着层薄灰,我闲时擦干净,陶土的纹路里还嵌着没抠净的老污渍——那是岁月磨出来的印记。壶颈缠的红绳早褪成浅粉,打个结实的小结,是奶奶在世时亲手系的,摸上去滑溜溜的,全是日子磨出来的亮。壶身上“西凤”俩字,被爷爷的手指头蹭得快看不清了,可每逢阴雨天,陶土孔隙里就钻出让人馋的酒香,丝丝缕缕飘满屋子,勾得人直想咂嘴,总忍不住凑过去多闻两口。

这酒香一飘,就把我拽回二十年前。那年爷爷从凤翔走亲戚,背个布包回来,里头就裹着这壶酒。他拧开壶盖抿了半壶,咂着嘴说“够劲”,随后找了块软木塞塞紧,又缠了两层棉布,摩挲着壶身对我讲:“等你考上大学,咱爷俩开坛,一醉方休。”后来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奔回家,嗓子都喊哑了,爷爷却捧着酒壶舍不得动,笑着摆手:“再留留,等你成家那日,咱爷俩好好喝一顿,沾沾喜气。”这壶凤酒就这么守着桌角,一年又一年,藏着凤翔的风,裹着爷爷的盼,也种下了我对“凤酒”的念想。

时光倒回1987年,我穿上军装,走进西安空军电讯工程学院。校园里聚着五湖四海的校友,个个揣着热血与梦想。一个周末傍晚,晚霞把校园小径染成橙红色,我和几个校友在花园溜达,聊学业聊未来,话题绕来绕去,就落到了家乡的酒上。一位凤翔来的校友眼睛一亮,拍着大腿说:“要论喝酒,咱凤翔的西凤酒,那可是实打实的一绝!”这话一出口,大伙都围了过来,眼里全是向往。

当晚,我们就约着去了学校附近的小酒馆。馆子不大,就四张木桌,桌腿上还留着常年磨出来的包浆。墙上挂着两幅褪色的关中风光画,画底下摆着个腌菜坛子。那位凤翔校友从背包里掏出一瓶西凤酒,小心翼翼的,跟捧着宝贝似的。昏黄灯光下,玻璃瓶身泛着柔和的光,他一拧开瓶盖,一股醇厚的香“腾”地冒出来,瞬间裹住了我们。这香真特别,有麦秸晒过太阳的暖,有黄土疙瘩的厚,还有酒曲的绵,闻着就像站在凤翔的田埂上,满鼻子都是过日子的烟火味。

我们急着倒酒,酒液是淡淡的琥珀色,挂在杯壁上迟迟不往下流,得等上好一会儿才慢悠悠滑进杯底。我轻轻抿了一口,先是舌尖窜起一丝微辣,像开春那股子乍暖还寒的风,带着股倔劲儿;紧接着,浓郁的麦香就涌了上来,满嘴都是粮食晒透了的扎实劲儿;咽下去时,喉咙里暖烘烘的,顺着嗓子眼往下淌,把心口那点异乡的冷清全烘热了,堪比冬日里揣在怀里的小火炉,熨帖得很。

大伙边喝边唠家常,筷子夹着酒馆里的凉拌海带丝,话匣子就打开了。那位凤翔校友说得最起劲儿,细说西凤酒的老底子:“咱这酒,秦穆公那会儿就有了,叫‘秦酒’,将士出征前都得喝一碗壮胆!”他比划着酿酒的法子,说粮食得用关中冬小麦,水得是柳林河的清泉水,发酵要“续渣”,一窖接一窖,老手艺断不得。小酒馆里,酒气混着笑声,西凤酒成了纽带,让咱这些异乡人,硬生生喝出了家的温暖。

1990年夏天,毕业的骊歌响了,人心也跟着慌了。离别前一夜,我们又聚在那间小酒馆,还是那熟悉的西凤酒,还是那一群怀揣梦想的校友,可气氛里多了几分离别的惆怅。大家举起酒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把满含深情的酒一饮而尽。这酒下肚,眼眶就热了,三年的军校日子像放电影似的过,有不舍,有忐忑,更有对弟兄们的牵挂。

一晃35年,去年深秋,我终于踏上凤翔那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板路,想寻寻那壶酒的根。车子刚进柳林镇,一股馥郁的香就扑了过来,裹着麦香、土香、酒曲香,浓得化不开。酒厂的老匠人李师傅,头发花白,脸上刻着皱纹,手上全是老茧,见我来,热络地拉着就往酒窖走。土窖木门上刻着简单的凤凰纹,推开门“吱呀”一声,像叫醒了沉睡千年的时光。

窖里铺着厚厚的凤翔黄土,酒醅堆得老高,踩上去软软的。李师傅缓缓蹲下,粗糙的指尖轻轻捻起一点酒醅,递到我跟前,语气里满是自豪:“瞧见没?就得是咱关中冬小麦,拌上柳林河的水,发酵讲究‘续渣’,新粮搭旧渣,这味才厚,三千年没断过茬口!”他的手因常年握木锨,指节上满是厚茧,可碰酒醅时却轻得很,“这土窖是宝贝,别处的土养不出这菌群,就跟咱凤翔人一样,离了这片地,就丢了那股实诚劲儿。”

我忽然想起爷爷常挂在嘴边的“凤酒绵”,原来这“绵”藏着这么多讲究。李师傅娓娓道来,凤酒的“续渣发酵”,是老祖宗传了千年的手艺,新粮与旧渣掺在一起,就把前一年的酒香、前十年的匠心,全揉进了新酒里。蒸酒用的是“天锅”,烧的是当地硬柴,蒸汽顺着木管缓缓流出,滴进古朴的陶瓮里。“你听这‘滴答’声,跟凤翔钟鼓楼报时似的,准着呢!”说着,李师傅给我倒了小半杯新出的酒。我抿了一口,辣中带绵,麦香十足,跟爷爷壶里的酒有七分像,多了几分刚出锅的鲜活,就像柳林河的水,刚从地里冒出来,带着泥土的温度与芬芳。

在凤翔待得越久,越懂凤酒早不单单是饮品,更是刻在凤翔人骨子里的“礼”。有天进了家老茶馆,正巧遇上一对新人订亲。桌上摆着小瓶凤酒,杯沿描着金边凤凰,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长辈给新人倒酒,动作慢悠悠的,透着庄重:先倒三分之一,神情肃穆地说“敬天地,谢老天爷赏饭吃”;再倒三分之一,语气虔诚“敬祖宗,别忘先辈的恩”;最后满上,笑着祝福“敬往后的日子,像这酒,越陈越香”。

新人双手捧着酒杯递长辈,长辈轻轻抿一口,点头称赞:“这酒绵,你们的日子也得这么稳当,幸福长久。”跟茶馆老板唠嗑,他说凤翔人办事,离不了凤酒:孩子满月,用凤酒泡枣,盼孩子结实健康;老人做寿,用凤酒炖鸡,图个“酒陈香,人老宝”;就连村里修族谱,必开一坛凤酒,族人围坐,喝一口酒续一个字,念叨着“酒不断,咱的根就不断,家族传承就生生不息”。

这“根”,深深扎在凤翔三千年的历史里。在凤翔博物馆,我见着一件秦代青铜酒爵,爵身上清晰刻着“凤”字。讲解员满脸自豪地介绍:“早在秦穆公时期,凤翔就有酿酒记载了,那时叫‘秦酒’,是将士出征前的壮行酒。你想想,千年前,秦兵手持这酒爵,仰头饮下,齐声高呼‘风!风!风!’,那场面多豪迈,士气立马就上来了!”她指着爵底淡淡的酒渍,眼里闪着光:“你看这颜色,跟现在凤酒的酒痕一模一样,都是琥珀色,说明咱凤翔的水、粮,千年没变过品质!”

后来我又去了苏东坡任职过的凤翔府旧址,他当年留下“柳林酒,东湖柳,妇人手”的佳话,九个字就勾勒出柳林美酒、东湖翠柳和凤翔妇人的巧手艺。如今东湖边仍有卖酒的小摊,摊主是位和蔼的老太太,卖的是自家酿的小坛凤酒,坛口盖着新鲜荷叶,飘着自然清香。老太太笑着说:“俺家酿酒传三代了,爷爷给八路军送过酒,爹给公社酿过酒,现在俺给五湖四海的游客酿,一直用老法子,从不掺假,就为让大伙尝到最纯正的凤酒。”

离开凤翔那天,我特意买了一坛柳林酒,坛口缠上红绳,跟爷爷壶上的一模一样,连打结的方式都学着拧了两下。回家后,我把新酒缓缓倒进爷爷的黑陶壶,刚倒进去,老壶“嗡”地一声轻响,像醒了盹的老伙计。爷爷听见动静,拄着拐杖慢慢凑过来,眯着眼瞅着壶里的酒,伸手轻轻晃了晃。酒液在壶壁上挂出淡淡的痕迹,像极了岁月刻在他手上的皱纹。“还是这熟悉的味道,跟咱凤翔的土一个脾性,实实在在,诚诚恳恳。”爷爷的声音里带着点颤。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递我,一杯自己端着,抿了一口,眼神飘远了:“你太爷爷当年就在凤翔酒坊当学徒,学的就是酿酒手艺。后来打仗了,酒坊被烧,他揣着半袋酒曲跑了,再也没能回去。到死都念叨着‘等太平了,咱再喝口柳林的酒’。”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陶壶上,“西凤”俩字像活了似的,亮闪闪的。我这才懂,凤酒的好,不光在千年手艺、悠久历史,更在它藏着的凤翔烟火——是李师傅手上的老茧,见证着酿酒的辛勤与传承;是新人杯沿的凤凰纹,承载着对未来的期许;是爷爷壶里的期盼,装着对晚辈的厚爱;是太爷爷未了的乡愁,凝着对故乡的眷恋;也是我和校友们军校时光里的热血,见证着青春与情谊。

如今陕酒振兴,凤酒就像领头的凤凰,带着凤翔的土、水、情,振翅高飞。而爷爷的黑陶壶,还会守在八仙桌角,等我回家,倒上一杯,听爷爷接着唠凤翔的故事,品那三千年没断过的烟火气。这烟火,是酿酒时升腾的袅袅蒸汽,带着粮食的温度;是宴席上的欢声笑语,藏着生活的喜悦;是老匠人代代相传的匠心,守着传统的根;更是咱中国人的日子——温温的,有力量,就像这凤酒,越陈越香,越品越醇,在岁月里透着永远的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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