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沿着青灰色瓦檐蜿蜒而下,在姐姐枕边的药瓶上洇开一圈圈琥珀色光晕。我指尖拂过她凹陷的脸颊,那里残留着岁月的霜痕,恍若春日枝头凋零的花瓣。记忆如潮水般漫溯——那时她背着我穿过金黄的稻田,粗布衫上沾着阳光的味道,脚步踏碎蝉鸣,我伏在她温热的脊背上,数着云朵在蓝绸缎般的天空游走,听她急促的呼吸声里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儿时,父母整日在田间耕作,弯腰于广袤平坦的土地之上,沾满泥土的双手忙着播种、除草、收割,无暇顾及家中琐事。原本到了上学年纪的姐姐,看着哭闹着要找大人的我,默默地将书包放回角落。她放弃了自己求学的机会,用稚嫩的肩膀扛起照顾我的责任。那些年,每一份难得的美味都藏着她的爱。村里偶尔有人推着麦芽糖的小车经过,她攥着好不容易省下的零钱换一小块,却几乎全塞进我嘴里,自己只舔着沾在手指上的糖渣;过年时家里炸酥肉,她守在灶台边,把最酥脆的肉块挑进我的碗里,自己嚼着边角的碎渣,还笑着说“我就爱吃这个” 。
她背着我走过笔直的乡间小路,去水渠边看蝌蚪游弋,在偶尔长出几丛野草的田埂旁追逐蜻蜓;背着我穿过大片的农田,看落日将天际染成橘红色,听风掠过稻叶发出的簌簌轻响。那些温暖的时光,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初中时,我就读于普通中学,成绩在班里虽算不错,但离出类拔萃还有些距离。姐姐却始终对我抱有极高的期望,她常说:“读书是咱们农村孩子最好的出路。”中考前夕,我压力巨大,焦虑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姐姐默默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炖上一锅香气四溢的鸡汤,或是包我最爱吃的韭菜饺子。她坐在我身旁,轻轻为我梳理头发,温柔地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不管结果如何,姐都支持你。”在她的鼓励下,我渐渐平复心情,最终顺利考上了高中。
高中三年,学习愈发紧张。姐姐虽已远嫁南昌,但隔三岔五就会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叮嘱从未间断:“在学校要吃饱穿暖,别熬夜学习”“天气冷了记得加衣服”。每到寒暑假,当我回到家时,总能收到姐姐提前寄来的包裹,里面装满了我爱吃的零食,还有她亲手织的毛衣。那些零食的包装袋上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让我即使身处老家,也能感受到姐姐的牵挂。
当我拿到江西财大的录取通知书时,姐姐比我还要激动,她连夜从南昌赶回家,紧紧抱着我,嘴里不停地说着:“我弟弟出息了!”大学四年,每个月我都会到姐姐南昌的家里去拿伙食费。每次去,她总是早早备好了装满现金的信封,那信封里的每一分钱,都带着她日夜操劳的温度。她还会提前准备好我爱吃的红烧肉、糖醋排骨,塞满一整个饭盒让我带回学校。一边往我包里塞水果和零食,一边反复叮嘱:“在学校一定要吃好喝好,别为了省钱饿肚子,要是钱不够跟姐说。”那些日子里,姐姐家的门永远为我敞开,那里是我在异乡最温暖的港湾,更是我求学路上最坚实的后盾。
命运的齿轮却在某个清晨悄然逆转。曾经那个在厨房哼着小调揉面,面团在她掌心化作雪白浪花;在集市上笑着与商贩讨价还价,银铃般的声音惊飞檐下麻雀的姐姐,如今被困在这方苍白的病榻间。每一次帮她翻身,触到她日渐消瘦的身躯,都像触到一截被风雨侵蚀的枯木,无声诉说着病痛的残忍。
那本已到期的存折,此刻躺在我掌心,纸页边缘微微发脆,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去银行的路上,风裹挟着沙尘掠过耳畔,恍若生活沉重的叹息。柜员耐心解释着繁琐的手续,我却想起姐姐曾说,等存折攒够厚度,要带我去看潮起潮落的大海。可如今,我们被围困在生活的迷雾中,连一笔普通的取款,都成了横亘眼前的山峦。
但生活总会在不经意间洒下星光。当我用羹匙将温热的小米粥送进她唇间,她浑浊的眼眸里泛起的涟漪,比任何言语都动人;当我们回忆起儿时偷摘邻家桑葚,汁水染紫牙齿的趣事,她苍白的嘴角会轻轻上扬,仿佛时光从未带走那些欢乐;当邻家阿婆踩着晨露送来刚采摘的青菜,菜叶上滚动的露珠折射出温暖的光,叮嘱我“别累坏了身子”,这些细碎的温暖,如同暗夜中的萤火,一点一点拼凑出希望的形状。
我常常坐在姐姐床边,握着她的手,给她讲外面的世界。讲街边新开的花店,讲公园里绽放的樱花,讲我在书中读到的有趣故事。她静静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眼神里满是向往。我知道,人生的暗夜终会过去。就像深巷尽头总会亮起一盏灯,无论多漫长的雨季,终会等来彩虹。我愿做姐姐生命里的微光,在岁月的长河里,牵着她的手,等待下一个春暖花开。我要用余生的时光,将她曾经给予我的爱,一点一点,全部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