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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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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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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土记

后山的雾又漫上来了。那些雾气像极了外婆蓝布衫上洇开的汗渍,潮乎乎地裹着山野,也裹着瓷土矿洞里飘出的铁锈味。我蹲在矿洞入口,忽然想起小时候偷挖瓷土被看山爷爷追着跑的光景,那时瓷土沾在裤脚,怎么都拍不干净,倒像极了岁月烙下的印子。

矿脉裸露的断面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灰白里渗着乳黄。老辈人总说这是山的骨髓,得留着敬山神。可你看,那些被凿开的岩壁,伤口处还渗着细密的水珠,哪像什么骨头,分明是大地在悄悄落泪。随手抠下一块瓷土,软得不可思议,像婴儿的脸颊,却又在指缝里藏着股倔劲,非得把掌心沁出细密的水珠才肯罢休。

突然想起镇上老窑工陈阿公的手。那双手布满裂口,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瓷土。他总说拉坯时得跟瓷土“说说话”,可我分明见他对着泥团发怔时,眼角皱纹里都淌着心事。有回窑塌了,烧废了整整一窑青花,他蹲在废墟里扒拉碎片,嘴里嘟囔着“土不养人了”。现在想来,哪是土不养人,分明是这双手老得托不起瓷土的魂灵了。

窑厂的烟囱还在,却再没冒过青烟。去年回去,看见锈迹斑斑的窑门半掩着,像张缺了门牙的嘴。开窑那夜的热闹劲儿还在记忆里发烫——全村人挤在窑厂,窑门一开,热浪裹着金光扑出来,有人欢呼有人掉泪。可如今,窑火熄了,瓷土也冷了,只剩下后山的雾还在年复一年地漫。

记得在矿洞深处,石壁上刻着不知哪朝哪代的凿痕。手电筒扫过去,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突然活了过来,像是无数双手在黑暗里抓挠。矿工老周说,夜里能听见瓷土在唱歌,起初我不信,直到有回暴雨夜守矿洞,真听见岩壁深处传来呜咽,像极了婴儿的啼哭。或许每块瓷土都藏着个未出生的魂灵,等着匠人唤醒。

最险的是运土下山。竹筐压得扁担吱呀作响,脚底下碎石子直打滑。有次摔了跤,瓷土撒了大半,看着白花花的泥顺着山涧流走,突然想起陈阿公说的“水土不服”。原来瓷土也认生,离了这片山,便没了精气神。就像那些离乡的人,一旦断了根,心就空落落的。

现在的瓷厂都用机器制坯了,传送带轰隆作响,瓷土在模具里变成千篇一律的模样。可我总惦记陈阿公拉坯时的手——那双手会抖,会出汗,会在瓷胎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纹路。就像后山的雾,看似朦胧相似,实则每一团都有自己的形状。

暮色四合时,我又捧起一抔瓷土。它在掌心里渐渐温热,像块吸饱了阳光的石头。忽然明白瓷土与火的相遇,何尝不是一场生死相搏?那些在窑火里炸裂的瓷坯,或许并非失败,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永恒。就像后山的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谁又能说清,哪一刻才是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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