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梅雨季,我攥着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老照片,踏上了前往三江镇的寻根之路。照片边角已经泛黄,模糊的字迹写着“儿时巷口”,画面里青砖黛瓦的老巷口,歪斜的槐树像极了母亲佝偻着背给我织毛衣的模样。
刚踏入镇子,霉湿的空气裹着江水与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当我踩着满是青苔的台阶拐进巷子时,忽然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撞了个满怀——原来树还在,只是更苍老了些,树皮皲裂的纹路里,积着经年累月的雨痕,像是岁月刻下的无数道伤疤。
树下摆茶摊的老者颤巍巍递来粗陶碗,说这是今年头茬的茉莉香片。我蹲在他脚边,听他讲这巷子里的旧事:曾祖父如何挑着竹篓走过青石板,太奶奶怎样在门廊下编竹篮。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石板上凹陷的辙印,那是百年来独轮车碾出的岁月印记。我的指尖跟着覆上去,冰凉的触感里竟渗出几分暖意,恍惚间,仿佛触到了母亲儿时在这里奔跑的温度,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模糊了双眼。
巷子越走越深,忽然被一阵清脆的捣衣声绊住脚步。临河的埠头边,穿蓝布衫的妇人正抡着木槌,每一下都溅起银亮的水花。她身后的粉墙上,薜荔藤蔓蜿蜒如墨,爬过褪色的砖雕窗棂,又垂落进江水里。我蹲在岸边看她洗衣,她抬头冲我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小妹要不要尝尝新蒸的米糕?”那笑容像极了母亲哄我吃药时的模样,让我慌忙别过头,不想让她看见我泛红的眼眶。
在巷子尽头的竹编店里,我遇见了阿秀姨。她戴着金丝眼镜,正在编织竹篮,动作娴熟又温柔。竹篾簌簌落在她盘发间,像撒了一头星子。“这些竹子啊,都是从后山砍来的。”她摩挲着竹条细密的纹路,“你看这纹理,像不像江水九曲十八弯的模样?”说着,她翻出一本旧相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褪色的照片,竟是母亲年轻时在巷口的留影。照片里母亲穿着白裙,笑容明媚,身旁站着扎着麻花辫的阿秀姨。“我们以前总在老槐树下分食麦芽糖,她最爱把糖纸折成小船放进江里。”阿秀姨的声音渐渐哽咽,“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还能等到她的孩子来这儿看看。”
暮色渐浓时,我又回到巷口。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舒展,与远处的江影融成一片黛色。细雨飘落,打在伞面上,沙沙声里仿佛藏着母亲的絮语。我轻轻抚摸着树干,将脸贴上去,泪水混着雨水,滴落在粗糙的树皮上。原来这条青石巷陌,早已将几代人的故事刻进砖缝、揉进树影,而我循着血脉里的记忆来到这里,不仅找到了母亲的童年,也寻回了那些她来不及说出口的眷恋与牵挂。那些湿润的青石板,那些斑驳的老砖墙,还有带着烟火气的笑脸,都成了我余生最珍贵的烙印,也是我与母亲之间,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