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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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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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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雾温酒

天微熹时,三江镇还浸在江雾里。这雾是抚河支流的水汽酿的,裹着一缕温吞的酒香,从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来,沿老码头的石阶慢慢漫——不是烈性烧酒的冲劲,是糯米甜酒的绵甜,混着牛杂汤锅冒的暖雾,在黛瓦白墙间绕着圈。这座因箭江、隐溪、澎湾三江交汇得名的千年古镇,早酒的滋味已在江雾与码头晨光里流淌数百年,从先秦《礼记》"晨饮"古意到明清搬运工的解乏刚需,再到如今的网红打卡地标,一碗酒里装着的,是三江镇从未变过的烟火底色。

我跟着江雾里的酒香,踩着菜农三轮车压的泥印,寻到巷口早酒摊。车斗里的青菜还挂着田垄的湿泥,车把上悬的鲜牛腱子透着红肉肌理,师傅一驻车就喊:"照旧,一碗汤,二两粉,酒温透些。"摊主应声捞起铁锅里翻滚的牛肠,汤勺敲得铁锅叮当响,眼角堆着笑:"晓得你要赶早市,汤里卧了枚土鸡蛋,先垫垫胃。现在游客多了,不少人看纪录片来打卡,老主顾却还认这口老味道。"邻桌穿蓝色工装的搬运工师傅,一碗酒下肚正聊着手头活计,嗓门洪亮:"这酒喝着暖,扛货都有劲,咱祖辈就是靠这碗酒撑起码头的热闹。"

长条木凳上,邻座阿婆正用青瓷小碗给孙儿舀甜酒,酒液清亮亮的,浮着几粒前几日巷口老桂树落的金蕊。"我们三江的酒,是灶膛余温焖的。"阿婆抬手往我碗里添一勺,指尖指了指摊后垒的陶瓮,"我嫁过来那年,公爹就在灶房墙角埋瓮酿酒。糯米要选河岸边沙地种的,粒儿饱满,嚼着清甜;酒曲是老街上王师傅传的古法方子,焖足七日,揭盖时甜香能漫半条街——从前码头比现在闹热,商船靠岸时,搬运工、商贩挤在这儿喝早酒,一碗热酒下肚,扛着米袋在石阶上走,脚底板踩得实实的。现在孙辈们不爱喝烈的,这甜酒倒成了老少皆宜的念想。"

孙儿拽着阿婆的袖口要吃粉里的牛肉,阿婆挑出最大一块塞进他嘴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旧信纸:"你爷爷从前也爱来这摊。他摘完菜,总蹲这儿跟邻里比谁的萝卜脆、谁的青菜嫩,比赢了就掏腰包,请大家各喝一碗酒。后来他走了,每个赶集日我都来,总觉得他还坐我旁边,拿筷子给我夹最软的牛肠。"不远处,几个年轻游客举着相机拍锅里的牛杂,嘴里念叨着"果然是纪录片里的味道",摊主笑着回应:"老客新客,都是一碗热酒热汤,规矩没变过。"

牛杂汤端上桌时,碗沿烫得指尖微微缩。龙骨熬了整夜的汤汁泛着乳白,牛肺吸饱了鲜醇,咬下去汤汁在齿间迸开;牛肉炒粉是铁锅里大火颠出来的,米粉吸足肉汁,裹着酱色,豆芽脆嫩得像晨露刚凝在草芽上,混着烟火气咽下去,胃里一下子暖透了,踏实得很。早酒摊的木桌是拼的,左边是裤脚沾泥的菜农,右边是扛相机的游客,斜对面是慢悠悠抿酒的老街居民。大家举着青瓷小杯轻轻一碰,只有酒液晃荡的轻吟,像抚河水拍着老码头的石墩。有人唠昨夜的菜价,有人说远山的茶山,有人讲码头的旧闻,江雾在闲谈声里慢慢散了,阳光从屋檐瓦缝里漏下来,落在酒碗里,碎成点点金箔。

后来跟着菜农逛集市,刚采摘的萝卜带着湿润泥渍,屠夫斩牛肉的声响当当有力,妇人往竹篮里添着三江腌菜,嘴里念叨:"配早酒最解腻。"集市入口的宣传栏上,三江早酒文化节的海报里,正是这家摊的热闹。风里裹着菜叶的清鲜与米酒的温甜,我忽然懂了:三江的早酒,从来不止是一碗酒。它是搬运工解乏的慰藉,是菜农赶集的仪式,是游客追寻的烟火,是老人思念的载体——它在历史里沉淀,在岁月里传承,在变化中坚守,把清晨的天光、泥土的气息、人间的笑语,都兑进碗里,饮下时,便把三江镇的江雾与温情,一同拥进了怀里。

日头西斜,我提着装腌菜的布包往老码头走。早酒摊的摊主正收拾木凳,陶瓮的盖子盖得严严实实,铁锅里还剩少许汤汁,在暮色里泛着淡白的光。阿婆牵着孙儿的手往巷深处走,孩子的衣兜鼓着糖块,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米糕。老码头的石墩上,仍留着清晨的酒渍,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与晨光里相似的江雾水汽,只是少了酒香,多了归鸟的啼鸣。我摸了摸衣襟,里面是阿婆塞给我的一小瓶糯米甜酒,瓶身还留着灶火的余温——原来三江的早酒,从来不止是清晨的一碗暖。它是揣在衣襟间的甜,漫过暮色,浸进岁月,成了刻在古镇骨子里的温软,是赣鄱大地烟火气里最绵长的甜,更是三江镇从水运码头到文旅地标,从未变过的文化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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