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眠的槐花秤》
暗夜把枝头压成弧形
风开始称量那些
比月光更轻的叹息
一树槐花突然白了
像未拆封的遗书
在风里微微颤抖
这银制的天平
一端悬着去年的雪白
一端盛着明日的惘然
我们不断添加
以睫毛的砝码
以心跳的游标
直到整个春天
在刻度盘上
显影成划痕的淡蓝
最重的总是
那些不曾落下的花瓣
它们悬在
三更与五更之间
成为星空的反方向支点
当黎明来收缴
我们的砝码
所有未说出的
都沉入,比树根更幽深的
光的暗面
二、《暮色下的蜗牛》
它用黏液标记光的刻度
在鸢尾的斜坡上
计算自己与阴暗的距离
我们共享这种迟疑
让它驮着傍晚缓缓离去
我正用指腹摩挲
一封未寄出的信
字迹在潮湿中洇开
被时间融化的记忆
慢是一种固执的语法
把瞬息拆解成可咀嚼的字句
尽管我的左眼是凸透镜
右眼是暗房
却始终无法显影一颗微粒
更看不清它们
如何从斜阳的弦上滑落下去
在它测绘的疆域
所有直线都在弯曲
在柔软的疑问里
而暮色是一纸契约
我们各自用不同的
沉默签署,未来的契机
三、《秒针里发芽的谷雨》
金属的脉管忽然柔软
在表盘背面
一粒绿焰咬穿十二道铁栅
我们凝视的时刻
光在齿轮间卷曲成麦穗
任雨滴悬在发条上酿造
整个春季的清甜
有人将谷雨的梦
种进心跳的波纹
用心跳的颤音
教它分辨钟摆与雷鸣
当快递员撞碎玻璃门上的雨
寂静便在铜绿中快速膨胀
长出绒毛般的须根
稍晚,黄昏被装订成册
所有雨燕的轨迹
都在细雨编织的画卷里
拧出嫩芽般的螺丝钉
在某个停摆的午夜
我听见时光在抽屉深处
化作野蔓藤
轻触铁皮的孕辰纹
四、《晒伤的春分线》
——太阳在皮肤上篆刻的谶纬
光,这不知疲倦的纹身师
将二十四道节气
烙进我起伏的疆域
最痛是春分这一笔
当它用金线缝合昼夜
我的锁骨便生出
对称的灼痕
晒伤的纬线在蔓延
像一封寄往极地的情书
每个字都在融化
每个标点都结着盐霜
毛孔开始起义——
推翻皮囊的暴政
在汗水的殖民地
建立光的反面政权
而脱落的表皮
是季节颁发的
最诚实的勋章
现在,整片背脊
都浸在暮色酿造的
靛蓝药酒里
当星群开始校对
我们之间的光年误差
那道伤痕突然发言:
"我才是真正的赤道线"
五、《邮筒吞吃紫藤信》
它站着,以铁铸的哑暗
消化着所有未完成的蓝
邮差转身时
整个春天开始被压弯
我们练习过的笔迹
在它腹中长出绒毛
那些被反复折叠的晨光
渐渐变成它的一部分盼
紫藤在风里数着零钱
准备赎回去年失散的香气
而它始终闭紧嘴唇
像含锈锁死的栏栓
某个黄昏它突然反刍
吐出半截发烫的地址
月光蹲下来辨认时
墨迹正沿着紫藤根须
重新渗入浆果的脉纹里边
六、《蒲公英的降落伞部队》
我们是被阳光赦免的奇葩
一千个吻别的仪式里
蓦地学会在脊椎骨发芽
当风的手指解开云的白绷带
天空把丝绸的梯子垂下
这些比遗嘱更透明的遗嘱
飘向所有激战的国家
泥土深处传来战鼓声
我们空心的骨头开始变脆
像被月光腌制的琴弦
在每一次触地时
演奏出绒毛状的雷
多么精致的空难啊
没有黑匣子的航行
每具小尸体都举着
一盏比阎王更固执的灯
我们降落在所有
犁痕未愈的皮肤上
用倒立的姿势
把遗嘱种成一声不响的
黄白紫蓝多色的轰鸣
七、《蚂蚁搬运彩虹的午后》
我们弓着背,把光的碎片
从一片叶子运往另一片叶子
这七彩的负担,比身体更沉重
在触须的秤杆上微微颤动
某个孩童用水管画在天上的诺言
现在压在我们黑色的关节里
六条腿的辩证法,在泥土与穹隆之间
计算着每一滴彩虹的重量
哦,这易碎的拱门!我们搬运时
整个天空都在调整它的脊椎
而大地的瞳孔,透过草茎的睫毛
记录着比翅膀更轻的飞翔
当云朵的仓库终于清点完毕
我们卸下所有颜色,突然直立行走
在光的收支平衡表里
签下我们透明的姓名
而所有未被搬运的暗处
开始向光的反方向生长
比七种颜色更深的债务
在触须的账簿里
结算成一颗
比恒星更固执的黑
八、《布谷鸟的嘶鸣》
当翅尖蘸破夜的墨囊
天空开始分泌乳白的雾
你衔来整个山谷的休止符
和那些未消化完的音节
缓慢结晶在最高处的松树头
我们共享同一片肺叶的翕动
在气压骤变的午后
用锁骨承接闪电的残弦
突然的静默里
你喉间滚动的水珠
将光串成未完成的五线谱
麦浪蓦地在喉间停止翻动
大地露出它褐色的谱号
你站在降E调的阴影里
把每粒音符都啄成种子的椭圆形
不让休止符在孕期停顿
所有的寂静都悄悄酝酿
更深沉的呐喊声
当暮色吸干最后一滴嘶鸣
你把自己又折成烫金的括号
收容所有坠落的音符
让山谷以慢镜头的语法
重播松树枝叶内部
那些正慢慢结晶的锣鼓
九、《电网与生活》
当钨丝在玻璃的腹中
孕育光的鲑鱼
逆着铁质的河床溯游
向山谷暗哑的方言游去
我们借瓷瓶的弧度
诠释闪电的韵律
那些被松脂封存的夜晚
突然在铝线琴弦上
颤开飘满松脂油味的夜
老妪以昏黄的毛线
将跳闸的夜晚
编进孙儿识字课本的折页
城市在变电站深处发芽
钢架在混凝土苔藓里生根
每一扇亮灯的窗户
都吮吸着同一条
液态的光之根脉
总有些电表在暗处凝视
萤火虫与核电站的对话
当整个街区在峰谷中沉浮
留守儿童用铅笔刀
剐蹭月亮生锈的镀层
雕刻会发光的月亮
而巡线工踩着月光
把绝缘鞋底的印记
烙在每座铁塔的脚踝
他们用接地电阻仪
翻译土壤的腹语
我们终将成为导体——
当所有闸刀落下时
那些淤积的思念
突然在零线火线之间
迸发出完整的相位
十、《电力工人》
他们用钢靴的韵脚
在五线谱的山脊镌刻音符
铁塔以银河为焊枪,将暮色焊成谱架
被绝缘子串在风中校对乐谱
巡线人的足迹长出根须
比松针更懂得与冰雪交心
当导线在零下二十度绷紧神经
他们用测温仪接住坠落的颤音
抢修队的号角总是在
暴风雨狂飙前半拍响彻山顶
被闪电灼伤的夜晚
融雪从安全帽滴落带电的标点
工具箱里,夜与曙光的焊缝悄然结晶
那些被电缆沟反复摩挲的掌纹
在经纬度交汇处生出新的矿脉
绝缘手套里蜷缩着未消散的雷声
安全帽凹陷处有鸟筑巢嘶鸣
他们用扳手拧紧松动的云层
让每个接头都不长出火星
当城市在电流里舒展肺叶
老班长冻红的耳垂边
他们把自己站成会呼吸的接地线
寒冬荒野中,拨响温暖的弦
用冻伤的指纹,冻土带上
刻印一个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