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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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铁铸的休止符》
他们从铸铁里析出光
析出被锻打的春季
哪些未完成的铧犁
在仓库角落静待出击
指纹在钢板上
繁殖金色的地衣
午休时的烟蒂
把整个正午烫成一片遗迹
有人用扳手
拧紧松动的银河
车床的轰鸣里
掉落几颗生锈的星粒
沉默也是另一种劳动
当脚手架在夕照中
慢慢解开他的绷带
混泥土里浮出
祖先们淡蓝色的骨殖
追问我们究竟是建造未来
还是在埋藏过去
我们继承的是未凝固的火
是螺丝旋转时那声犹豫的顿挫
它是创造，也是磨损
是火焰，也是灰烬
二、《五.四，青年在钢索上种火焰》
我们继承的
是半截火把
是未拆封的狂风
是地质层里
不断修改的闪电遗嘱
在倒置的纪念碑下
用脊椎作旗杆
把皮肤绷成鼓面
敲击——
敲击出青铜的沉默
与羊皮纸的暴动
我们贩卖眼睛
购买黑暗
在每只耳朵里
埋下一粒
不肯投降的雪
当所有广场，在倒立中
重新测绘这片土地
我们以指缝为犁
耕种头顶
那片被通缉的星空
直到它流血
直到它
长出新的骨骸
青年啊——
你们是钢索
也是走钢索的人
更是钢索尽头
那团不肯，降落的火
三、《溺水的槐花香》
五月用静脉注射的方式
把香气射进我的鼻腔
我数着那些白黄紫色的灯笼
它们集体失语
在风的绞刑架上晃荡
甜味开始溺水时
肺叶长成两片逆光的鳃
我们共享同一种濒危
它用盛开自缢
我以呼吸服丧
整个下午
天空在收集溃散的香
殡仪师蜜蜂来了
把遗言，翻译成结晶的糖
我终于明白，最剧烈的绽放，
是雪在喉管里，一寸寸
回暖成月光
四、《麦芒上的光学起义》
光的暴政始于一道不肯愈合的划痕
麦穗们以倒伏的弧度，复述
一九六零年沉默的逗点
所有锋芒都是未签收的遗书
我们是被强光赦免的幸存者
当风掀开公社账簿
褪色的蓝墨水渗透土地
芒尖在等高线上重新列队
将正午锻造成一枚发烫的工分
最安静的叛乱正在灌浆
每粒麦子都是被克扣的日晷
光的征购队在叶脉间迷途
而农人弯腰，称量影子的口粮
他的银镰割过时间借条
在麦秆的绿色档案室
去年冬天的雪仍在核对
关于土地如何消化了整季的叹息
暮色是迟到的平反书
麦田用根系清点光的债务
而远雷正在地平线下
校对雨滴与算盘的共鸣度
这首诗终成我们共同拓印的麦田碑文
既记录光的暴政，也铭记
我们之间的时代契约
长出根系在记忆里扎得很深
五、《蔷薇的叛逃》
外星飞船残骸的锈斑
在月光里结出时光的糖霜
甜蜜中却藏着危险的锋芒
暗红的刺突然咬住风的喉结
它们用卷须的烫金
在砖墙上烙下暴动的唇印
我们是被通缉的甜
总在子夜剐蹭自己的影子
藤蔓的鞭痕中
剪刀锈成了沉默的十字
突然的香气是溃堤
让修剪的秩序牙关发酸
紧闭的窗
眼皮下涌动着褪色的旗
地下的根系，吞咽着雷声的低吼
用花粉喂饱所有聋了的钟
春天在蜂刺上
蘸了蘸，锁的淤血
终于，整座花园的关节
开始咯吱作响
那些被剪去的枝条
用断口，啜饮光的母乳
直到黑暗，开始分泌蜂蜜
那是蔷薇用伤痛酿造的救赎
六、《蔷薇课业》
你拆解铁栅栏时
月光正用锈的语法
考校我的隐喻学
刺的笔画太锋利
划破练习簿的砖墙
我们被罚抄写一百遍
"甜是一种罪"
而根系在课桌下
传递花粉的纸条
春天这个共犯
在窗台放风
当剪刀老师转身
所有伤口突然
举起铅笔刀
把光的考卷
剪裁成反光的旗号
七、《公交站口贩卖黄昏》
我们出售被轧路机碾碎的晚霞
每克定价三枚锈蚀的硬币
请用指关节叩击铁皮柜台的暗格
那里，夕照正以秒速凝结成琥珀
广告词在镀锌栏杆上流淌
"买一送一！第二片火烧云半价！
支持扫码支付朝霞余额！"
塑封袋里，落日保持着
被折叠前的最后一道金色
穿西装的云朵推销员解开领带
他的喉结滚动着库存压力
"新到货的暮色纯度99.9%，
可开发票，包退包换——"
而验货仪显示色谱里
掺了太多尾气与鸣笛
我目睹某个女孩用睫毛盛接
免费样品，她虹膜里
突然涨潮的淡金色
让整个促销计划显得如此出格
八、《燕子归期》
电报：寒潮持续 巢位空置 归期未定
它们把航线织进电离层
北方正用旧毛衣裹紧新伤
柳絮提前签收了三月
而泥丸在檐下
保持陶器的缄默
（电报：花粉浓度异常 建议取消授粉仪式）
我们练习春天的倒装句
标点总在迁徙途中受孕
一封喙形的信
卡在季风槽里
邮戳渐渐长出霉迹
（电报：地表温度波动 承诺开始发酵）
冰核在云层里整理遗嘱
蒲公英是遗嘱执行人
把遗嘱飘成五月雪
天气预报员切开自己
一半是未送达的婚约
一半是融化的沙漏计时器
（电报：大气环流紊乱，请重发誓言）
空巢在测量等待的厚度
每根羽毛都成了
逆向生长的年轮
当所有罗盘都指向
一个不存在的纬度
我们终于学会——
用偏离抵达新纪
九、《雷暴天》
我们捕获光的残骸
在玻璃牢笼中驯养
它们拒绝愈合
固执地裂成更小的夜晚
雨在离心机里褪色
析出铅灰的沉默
每一滴都携带
未被签收的闪电遗骸
气压计吞下自己的舌头
水银在刻度间
结出霜的密诀
我们始终无法破译
那些垂直坠落的音符音节
避雷针集体弯腰
向大地递交辞职信
它们的阴影
在混凝土上生长
比闪电更锋利
云层在显微镜下
显现年轮状的淤青
每道雷声都是
天空在X光片里
显影自己的骨折
而所有气象站
始终在翻译同一句话：
我们只是被淋湿的
标点，在风暴的句子里
等待擦除一些
十、《母亲节考古报告》
她将指纹拓印在粥的雾气里
考古学显示：
每一粒米都携带
绳纹陶器的记忆
顶针陷入面粉的雪线
灶台持续释放古老辐射
纺锤在光阴末端打结
碗沿的豁口里
含着一句未完成的和解
晒衣绳的横截面
检测到多次降雪前浓雾
而棉被里的云朵
始终保持二叠纪的蓬松度
时光检测仪显示
月光在米缸底层
发生非理性衰变
银发的半衰期，等于游子离家时
门轴转动的角度
最清晰的，还是她第三次化疗后
仍坚持洗菜做饭的朝暮
所有钙化的摇篮曲
最终都指向
同一个地质疑点：
为何最柔软的沉积层
能承受
整条人类河的切割
十一、《梅雨解剖报告》
1
梅雨来的时候
母亲在剥一颗烂掉的洋葱
她说这是为了腌渍去年冬天
你留在门缝里的那截断发——
它现在像一根生锈的缝衣针
扎进她拇指的旧茧里
血珠渗出来，和雨水一起
在搪瓷盆底
凝成淡紫色的痂
2
父亲在修那台老式收音机
螺丝刀撬开塑料外壳时
掉出一张1998年的汇款单
收款人是你
地址已经洇成一片蓝墨水沼泽
他沉默地拧紧螺丝
仿佛这样就能
把当年没说的话
重新调频成沙沙的电流声
3
你寄回的照片在抽屉里发潮
边角卷曲，像烧伤的皮肤
我们不敢碰
怕一碰就会撕下
一层薄薄的、还带着你体温的
谎言
4
第七天，天花板开始渗水
霉斑沿着墙缝生长
像一封被退回的信
在暗处自行拆封
字迹浮肿，每个笔画都在溃烂
却还在重复：一切安好，勿念
5
梅雨结束时
母亲终于哭了出来
她的眼泪不是水
是浓盐水，一滴一滴，
蚀穿地板，露出下面埋着的
你离家时穿的那双鞋
鞋底还粘着，1999年的泥
后记：
这不是保鲜，这是溃烂
我们都在等它彻底烂透
好让新的血肉
从腐殖质里长出嫩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