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莫要言谢
谢,会让整个五月都柔软起来——
那些被南风反复抚摸过的云彩
会在某首未写完的诗里
突然落下一片恰到好处的雪
诗本就是一场寂静的共振
你站在语言的此岸
我隐于诗行的背面
共同挖掘所有即将发生的日夜
你提笔时
总有闪光的句子偷渡进叶脉
而每个意象都将在五月天空下
长出比春天更倔强的果核
——诗是突然接近的瞬间
而你我正共享无限的此刻
诗歌就是一场语言的修行
像蝉在黑暗中等待破土而出的刹那
每个词都值得用一生来打磨
若日后在五月森林里需要新的勘探者
我随时准备以意象为镐、以隐喻为灯
再掘进那些未被言说的地层
让夏蝉振翼
既刺破寂静,又留下悠长的回声
《五月槐香》
五月的光阴在枝头晃荡
釉白色铃铛里
住着会走路的甜香
我收集这些坠落的光斑
竹梢划破蜜蜡色的晨光
发现树梢的蜜早已凝霜
童年从指缝漏下
在粗瓷碗底
成为半透明的槐花糖
后来,风突然转向
所有芬芳开始逃逸
我张开布袋接住所有槐香
它便时常飞进我梦乡
某个晌午我突然想起
那些飘零的残瓣
仍在用余香勾勒
未完成的甜蜜过往
它们用残骸丈量土地
每方寸间都长出新的铭文
并总在我记忆的季节里萦绕
寓意艰深,却仍步履轻盈
《绿肥红瘦》
当胭脂色在青石上晕开
整个江南开始褪去绸衣
那些攥紧火焰的海棠
把火焰含成了淡白的籽粒
绿,这无声的侵略者
从山边瓷瓶的缺口漫溢——
它掩埋了海棠的艳影
模糊了春日的朱砂印记
窗棂间游动的光
渐渐沉入釉的底层
你数着瓷片上的冰纹
忽然说:这是五月的齿痕
我们静坐,如两滴未签收的雨季
任潮气在皮肤上布施苔衣
暗影里什么都在膨胀
原来是去年脱水的情话
突然在暗处返青发力
《樱桃核里的防空洞》
我们蜷缩进甜美的圆
用舌尖测绘弧形工事
当布谷开始俯冲发声
所有春天都成为可疑的弹坑
用蛀空的脉络当交通壕
把糖霜砌成矮墙
夕照给每道裂缝灌浆
童年的弹珠正卡在膛线上
核纹是加密的作战地图
牙印拓印在停战协议上
我们清理果肉残渣
像掩埋战场上遗落的旧勋章
浇筑最坚固的掩体据点
总是用未说出的誓言
当你说“樱桃真甜”
我却看到甜腻突然溃退
铁锈味的黎明开始蔓延
《五月已折旧三分之一》
计算花期的人总先于落花憔悴
账本里躺着未兑现的蜜
整个春天都是坏账
而蝴蝶持续提高折旧率
我们签过的合约渐渐发霉
雨水滴在条款里模糊了字迹
你寄来的信则开始自动销毁
那一组组失效的防火程序
悬在屋檐的冰锥早已折断
但是季节的呆账爆发
晾衣绳上,去年的裙摆
正以每月12%的速度泛黄老去
保险箱里存着晒干的吻
却只有短过蜂鸟心跳的保值期
当我说"爱你",收款机
吐出一把生锈的硬币
雨持续冲淡窗上的名字
备忘录自动清空那些诺言
整个五月,我们只是两件
等待报损的瓷器
《蝉蜕》
我们悬挂在褪去的躯壳里
像未兑现的借据
在季风带飘逸
玻璃幕墙的森林中
每片叶子都标着价码
而我们的复眼
正渐渐变成
硬币背面的花纹
褪下这层薄薄的契约吧
它已透明得
像董事会的玻璃门——
我们振动着
却始终在,K线图的经纬里
那些被抵押的夏天
正在收银台
被一件件,装进塑料袋
《立夏》
光线在悬铃木的掌心
叠成一部节气史,却未装订
我们谈论融化时
茶杯里却留下冰遗嘱的菱形
蝉蜕空出的五线谱
被风揉成乱纸团
弯腰拾起的刹那
抖落一地晒干的呢喃
石阶向着暗处自我繁殖
穿堂风数着年轮
将正午折成发烫的信笺
池塘倒立着
吞下整片天空的蓝
我坐在影子的断层里
用体温计测量光的厚度
当秒针开始结茧
所有钟表都长出绒毛线
云朵拿出橡皮擦
修改鱼群游弋的标点
而某个未能抵达的清晨
始终以露水的语法
在草叶背面书写诗篇
《光在麦芒上怀孕》
光在麦芒上怀孕,
正午的纺锤越拉越长——
我的影子跪成一道裂缝。
《小满未满》
麦穗低头时,天空
用麦芒的笔锋临摹瘦金体
我看着麦穗,数着雨滴
等一场,被蝉鸣压弯的虹霓
池塘在修订它的留白
像校对员蘸着隔夜的墨
而塘中莲荷的族谱夹层里
压着一页未点燃的磷火
风,始终不敢翻开那一页
我们反复低温慢烘的月光
在窗台上日渐饱满
你说那是银白的饥饿
我却听见盐脉深处
正慢慢析出古老的方言
当钟摆吞下第十二粒麦子
整个五月忽然变轻
那些未说出的部分
在枝头,正慢慢凝成
饥饿的淡紫色水晶
并轻轻裹住去年冬令
不觉间溃逃的半声虫鸣
《空调外机轰鸣时》
铁兽蹲踞在窗台
以震颤的喉音
诉说城市被热浪囚禁的秘辛
我们彼此对抗,又相互驯养——
它吐出锯齿状的冷
我分泌黏稠的盐晶
整座城市的肌肤上
布满咸湿水纹
每一滴汗珠里
困着一个想逃离热浪的人
白昼被压缩成
发烫的金属胚胎小人
而夜晚在冷凝管里
被凝成银白的霜花
催生清冷的月影
我们终于都参透
这夏天的情话:
当它用热力循环
背诵我汗腺的经文
我便把喘息
折成一张潮湿的电路图
它再低吼,我就以寂静的温柔
应和它的结盟需求
《防晒霜》
我们终将成为自己调制的颜料
在亚麻布皮肤上反复涂刮
直到模糊了出厂的神秘编码
也仍是专为烈日设计的液态月光橡皮擦
你指腹的轧钢厂仍在运转
把铁锈色晚霞锻打成薄片
给锁骨凹陷处都装上反光板
直到最后成为被自己修订的新版
白炽灯下,油脂在釉面密谋起义
毛孔微型印刷机也颤抖不已
蜜粉镇压了所有反光
而阴影收集师在颧骨反方向
用高光盘钓起整片烈日说的谎
美妆镜里,水银在预谋雪崩
我们练习用液态丝绸逞强
当防晒的誓言在黄昏悄然溃散
每个色号都指向同种疼痛:
那些被紫外线赦免的光彩
终在卸妆棉上招供后流亡
《重走五卅路》
混凝土在暗处
收藏时光的遗骨
血渍在雨缝中
长出缠绕历史的爬山虎
被雨掐灭的呐喊
至今卡在下水道格栅的齿间
像一枚生锈的子弹
而石头的缝隙里
嵌着一枚带血的铁哨
那是历史未回购的警告
风翻动沥青病历本
结痂的日期里
渗出磺胺药粉味的弯刀
也弥漫着伤痛岁月的祈祷
黎明在弹坑里
用弹壳种下木棉树
金色的花瓣,是和平的勋章
却来源于滚滚向前的春潮
某些个弯腰的工装身影
将晨光锻造成
缝合山河的铜钉
每当鸽群掠过五卅路
他们都会弯下腰身
丈量大地青衫下
未愈合的弹道旧痕
那道穿过青年腹部的
子弹抛物线,今天已长成
外滩钟声里的黄浦倒影
《致笔尖纠缠的诗意》
五月是诗意的土壤
很高兴与你多次相遇
我们交换的隐喻
在虚空中自发对位
像两片逆向生长的松树
共享同一道年轮暗疾
当我说"还要学习"
你的词库开始降雪
每一粒冰晶都刻着
我指纹上的实实虚虚
你要我保持对诗的敬畏
保持对美的偏执
我却翻来覆去,总不忘过去
但我们相信
终将在陌生化的句法里
认出彼此,渐渐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