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叶片釉质上试验唱曲
知了猴在树下校正去年音律
五月是祖母压箱底的青瓷杯
我隔着釉上冰梅纹呵气
于瞳孔深处,种下一抹蕨类的嫩绿
乌云在远方酝酿雷暴
似要改写传统二十四节气
蜗牛却用黏液写下:
“所有慢的变奏都不能促急”
池塘吞下天空洒落的银雨
却终究凑不够让祖母
在落日下不去奈何桥所需
穿堂风翻动骨片的日历
扉页里夹着去年的雪絮
突然空调从出风口喷出
一丝去冬雪人融化前的寒意
石凳上两个身影渐近渐离
模糊中仿佛腌制成琥珀两滴
而长夏本就是一粒
卡在牙缝里未熟透的酸杏
酸涩在牙神经末梢
埋着未爆裂的蜜雷
《候鸟缺席》
冰在四月隆起龟裂的妊娠纹
邮差的自行车铃铛里
结出不会迁徙的蒲公英
风改行当了殡葬师
给每片柳絮穿上寿衣
孩子们交还蜡笔时
窗玻璃突然泌出松脂——
那些画上去的羽毛
正在溶解成
树梢空巢的眼药水
麦穗突然集体失聪
把芒种的遗嘱
错听成白露的摇篮曲
池塘里,云的倒影
长出鳃,艰难地呼吸
而芦苇的颈椎
在无人问诊的X光片里
弯成倔强的问号
似在追问候鸟离去缘由与归期
整个村庄开始变轻
晒衣绳上的床单
突然学会信天翁的滑翔
老人们松开风筝线
指缝漏下的不是沙——
而是去年冬天,被候鸟遗忘的
最后一声叹息
《夜市初开》
油星子突然在铁板上跳起探戈
一串鱿鱼须蜷成深紫色的问号
冰粉摊前,少女用瓷勺
剖开整个凉意的银河
霓虹的鱼群从塑料棚顶游过
有人正用竹签,把二十年往事
串成藕断丝连的念珠一颗颗
糖炒栗子的甜腻里
突然尝到童年某个傍晚的锈迹
而孜然与辣椒面的硝烟深处
铜钱草在旧铝盆中
数着分币的月光
当灯笼开始做柔软体操
铁锅正用锈蚀的喉结
反刍几十年藕断丝连的饥饿基因
我们终于可以用舌尖
为消逝的往事,品二十年的
断藕离丝一锅
《蜻蜓的复眼》
光的切片在翅鞘上重组时
整个池塘突然失重——
水黾用细足签收的波纹快递
被菖蒲用剑形叶朱批成
潦草的云
我们悬停的复眼
是六边形琴房
每扇玻璃后都坐着
一个尚未命名的
灼热的正午
荷叶的邮局很忙
露珠的邮票总是在
投递前就蒸发
而淤泥下的暗流
正用盲文撰写
莲藕的自白书
柳树垂钓自己的倒影
鱼群突然散开
像被谁撕碎的,一封旧情书
水面拼凑的月光
始终少了几行
当蜻蜓的复眼
开始收集整个夏天的私语
每粒卵,都将是一个标点
在藻类的古老的工尺谱上
等待,一次无人聆听的
颤音
《蔷薇短墙》
铁栅的阴影里
你数自己的刺
像数着,被风劫掠的太阴历
水泥墙的缝隙
突然,绽出朵朵火焰
整个五、六月,都在你
微微的雷声里,弯曲
当露水来巡视
你总能用露水簿记
轧平月光的赤字
即使昨夜有月光在溃退
也有朝霞运送到你血管里
在风的账簿里
你始终是盈余的那一笔
所有凋谢都是雨的妄语
黎明时,有人看见
你正把晨光,钉在溃散的墙上
而墙角,一枝野玫瑰
也正篡改花谱的户籍
《梅子黄时雨》
青苔在檐角蔓延时
独轮车的辙痕里,悄然生出菌群
一封宣纸家书,在蜗牛的卧房
渐渐蜷缩成未开封的月晕
晾衣绳上的棉布
用缓慢的潮意,临摹你身体的姿势
竹竿突然颤动
那是有风穿过空袖管
咏读你留在窗台的半阕宋词
地窖里的陶瓮
默默酝酿着光的碎片
而阁楼地板裂隙里
都站着撑油纸伞的童年
菌丝体如灵巧的绣娘
在景德镇碎瓷的纹路间
缝合摇摇欲坠的落日金边
我们各自在霉斑里
养一盆火焰:你等待它结出干燥的吻
我期待它长成,不发霉的光阴
《蝉鸣第一声》
当薄翅切开溽热的封印
你们用银针缝合光的裂缝
唤醒钢结构空腹里
未点亮的灯
乡野的听筒总在沙沙作响
老桂花树递来薄荷味的寂静
祖母的蒲扇压低声波
我摘下耳蜗的钢钉——
鼓膜在绿浪中,重新受孕
而今,混凝土的耳道深处
某个被遗忘的新嫩突然咬住流云
玻璃幕墙的耳鸣集体失声
童年的捕网打捞着玻璃幕墙的鳞
楼下,整个城市也竖起衣领
把虫鸣和晚霞叠进黄昏
当地铁的呼啸穿过腹腔时
那枚蝉壳开始收集人类的沉默
半截未愈合的夏天便蓦然来临
《短衫记》
樟脑的月光在衣橱里沉降
我们折叠的,不止是经纬——
还有数次未完成的告别
像一封被揉皱又展平的信
褪色口袋仍装着三年前的雷声
而丝绸的叛变,始于一次温柔的洗涤
晾衣绳上,悬垂着未签署的休战书
那些棉絮在暗处持续发酵
酿出酸性的、微醺的乡愁
贴着肋骨的亚麻等高线上
住着最重的夏天
你始终不敢触碰的
是领口那圈发霉的晴空——
它曾在某个七月
替你晒干一场无声的哭泣
我们练习遗忘的柔体术
却总在袖口,突然摸到
一粒固执的纽扣——
它用凸凹的盲文
复述那次陷落的,地形图
《炊烟已不再见》
母亲往灶膛里塞最后一把柴时
火突然学会了衰老——它蜷着
咳出几粒带火星的叹息
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
烟丝里裹着半截没讲完的
关于收成的笑话。风一吹
笑话就散成灰絮
落进搪瓷缸的茶垢里
后来拆了烟囱,改烧煤气
同年,又用拆迁款
买下第一台自动炒菜机
离子火舌舔舐珐琅锅的胎记
像极了那个冬天输液管里
安静燃烧的葡萄糖水
炊烟已不再见
如今,我站在集成灶前
触摸屏亮起:1.爆炒 2.煲汤 3.回忆
我按下3,听见油烟机轰鸣着
抽走所有来不及变香的往事
灶神像早被扔进了垃圾箱分类
只有月光还认得路
夜夜从排风扇的缝隙挤进来
在瓷砖地上堆成一滩
柔软的、冷却的灰
默默背诵母亲曾烧焦的米香味
《夏至线》
光在冰层下测量自身的长度
我们称之为正午——
而它持续弯曲
你数着日晷上溃散的刻度
像守财奴清点融化的银币
那最漫长的凝视
往往诞生最精确的盲区
麦穗突然学会用腰肢思考
把金色遗嘱
写在风经过时的倒伏里
这是农夫们弯腰丈量的
光在麦浪里篆写的碑文
茶渍在黄历上晕开
向日葵把头骨转向西方时
教堂尖顶正把阴影
缝进蚂蚁的迁徙路线
被拉长的还有:
钢琴最后一次调音的共振
邮差在斜坡上熄灭的铃声
以及所有未曾寄出的
以光年为单位的
情书
现在,白昼的军团开始溃败
每片树叶背面
都驻扎着溃散的夕阳
我们共享这明亮的颓废——
像定影液没能泡软的
两道晒伤的吻
《绿皮书》
风在枝头校对页码时
整座森林垂下眼睑默诵
那些被蝉鸣烫金的段落
突然在八月松动了装订线
飘落是最轻盈的批注方式
每道叶脉都通向歧义的迷宫
有些坠落坚持竖排格式
有些飘零已改用白话文
当泥土开始用腐殖质造句
所有修辞重归偏旁的寂静
我们临摹年轮的手势
在墨迹里打捞叶绿素的独白
直到某片闯入怀中的扉页
用枯萎完成对春天的
逆向注解
《窗玻璃上有两个月亮》
一个是眼前明亮的遗忘
一个在远处凝结温暖的霜
我呵出的疑问悬在中间
渐渐模糊了它们的形状
总有些光要有穿透力
总有些要留在表面
像未寄出的信在抽屉里
慢慢长出羲之洗笔池的青苔
它们总在相互模仿
却永远都学不会说谎
当我的额头贴上午夜
就拥有了两个冰凉的故乡
一个推我向遗忘的深井
一个是拽我回望的绳
我等待玻璃出现冰河裂纹
看有没有第三个月亮诞生
月下写诗
诗本身已足够动人
若它是一面窗——
初版是月光斜照的窗棂
修改版成了雾气氤氲的冰花
更深的夜里,或许月光从词语裂缝里
渗进来,成为你未写的第三版本
保持这种凝视世界的姿态就好
有些诗在完成的同时
正将玻璃铸成星辰的模具——
你看,他人的评价突然显得多么像
一粒试图丈量月光的烟尘
要再饮一杯冰镇的隐喻吗?
我偷藏了你的“羽毛边缘”
和“冰凉故乡”,但绝不告诉别人
它们正在我的血管里
把新的月亮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