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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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蝉声将光线焊成碎银
我们却在温度计的水晶牢里
听见整个冬季的雪崩
沥青在脚下缓慢地
把六月熬成液态水晶
而那个突然转身的巷口
穿堂风正把暑气
折成一封薄荷味的信
晒烫的鹅卵石们
在河床交换着灼伤的秘语
关于如何用裂纹
喂养水影里苔藓的舌根
雷暴在云层清点行李
雨却始终悬而未决——
像屋檐下那个装满星光
晃荡着的空酒瓶
我们同时被蒸发与凝结
在这个燃烧的清晨
成为彼此不可言说
最透明的对峙和吸引
2、《夏日午睡延长线》
光在睫毛上烘焙
祖母晒被子的清甜
空调摆手时
掀动童年作业本上
铅笔屑的波澜
玻璃杯出汗，在木桌拓印出
山区小镇的轮廓边缘
我数着冰箱的细微呻吟
等它长出，杨梅核的皱纹
晾衣绳把云絮
绞成女儿拆散的绒线跳绳
闹钟蚕食阴影
我蜷成竹席纹路里
正孵化的那声绿色蝉鸣
3、《蝉蜕标本馆》
我们收集垂直的消逝
用真空的镊子
在福尔马林色的的展厅里
让每个透明都保持挣扎的身姿
那些镂空的祷告
被钉进天鹅绒的午夜
一道未闭合的裂缝
正在翻译蜕皮的经文
最完美的标本会唱歌
用腹部共鸣：听，这是神
在调试万物时的走音
当棉布拂过玻璃的皮肤
那些被压平的振翅
突然在纤维上
竖起透明的碑林
参观者用瞳孔称量
这些剥落的寂静——
多轻啊，比遗言更接近
天边飘逸的云
解说器突然卡顿：
所有空壳开始倒放——
这只正在重组血肉
那只吞咽暴雨的余韵
而展柜最深处
那具号称‘永恒’的标本
突然，眨了眨它幽灵般的眼睛
4、《黄昏的浓度》
光在溶化前微微颤抖
像糖稀犹豫地垂落丝绸
云层突然压低嗓音
叙述夕阳下那本褪色的小人书
悬铃木用叶脉的罗盘
测量暗影沉降的浓度
风突然变得黏稠
像被遗忘在调色板上的
未完成的匆匆脚步
此刻的暮色是玻璃厂吹制
熔化的赭石与蓝钴
直到钟楼咽下最后半枚
熔化的青铜纽扣
路灯便开始缓慢输液
将月光往夜的静脉注入
我站在渐冷的色谱里
成为第二个被拉长的尺度
当蝙蝠用翅膀的颤音
校对好黑暗的字符
所有的光都学会了侧身
让黑夜从睫毛上，轻轻着陆
——而大地此刻，正默记着这缓慢的
从金黄到幽蓝的嘱咐
5、《夏夜纳凉帖》
蕉叶摇动的绿刃
切开溽热的釉质
西瓜籽在青石卦盘上
推算蝉声涨落的潮汐——
总有一颗陷在"离"位
凝成黑褐色的静寂
老槐垂下星芒钓线
突然绷紧。井底
碎月咬钩的刹那
穿堂风正数着竹椅
年轮里暗藏的冰川纪
那时我们还不懂
有些清凉，需要半世纪
才能浸透额上沟渠
路灯用黄油纸的淡黄病历
拓印飞蛾的轮回
我们坐在水泥地
渐渐泛白的封印上
像被季节退回的
两枚已氧化的银币——
月相在币面蚀刻
潮汐涨落的倾斜率
多年后青石裂缝里
西瓜籽长出新的凉意
而蝉蜕正在薄成
月光与暗影的临界值
那时满院的槐花突然
集体转身：每朵落蕊都携带
来自光年之外的
低温宇宙射线
6、《冰镇月亮》
瓷勺突然噤声
在杯沿叩响自己的
冰川纪年——你用睫毛称量
那些不断迁徙的冰层
整个夜晚都醉在薄荷叶脉里
我们啜饮，这同一片
正在封存的晨昏
杯壁外，银河轻轻解冻它
冰凉的飘零，直到勺子挖出
月亮背面环形山上
吴刚永远砍不断的桂花树影
7、《西瓜哲学》
青袍裹着整个雨季的暗语
圆，是它最固执的抵抗
刀锋游走时
它交出体内所有未启封的
落日
我们围坐成冷库搬运工
午休时的临时圆周率
糖分在唇际发动味蕾的政变
每一粒黑籽都是
被赦免的标点
在白色托盘上
重新校对甜度的刑期
最中央那颤动的月光
你推让给我
像推让整个夏天最后的
完整主权
而绿纹的盔甲渐渐塌陷
在桌布上拓印出
潮湿的虚影——
甜蜜正用溃败的印泥
拓印永恒的悖论
8、《荔枝的哲学》
整个南风都在排练
如何缓慢自焚——
妃子笑裂开的刹那
冷链物流的北斗导航
突然显示为长安城
褪色的邮戳被指甲划出
冰的墓志铭
我站在凝脂的边界
用舌尖清点，甜度的暴动
褐核在青瓷盏拼成
儿时失落的星群
当你剥开那层
半透明诏书，我的耳根
就涨潮，涌来开元年间
押运荔枝、集体返潮的马蹄声
当甜刺破凝脂的诏书
硬壳自动缴械：所有带刺的甜蜜
终将败给岁月的幽深
9、《三折屏风》
一折，收拢整个江南的梅雨
收拢青石板上，渐渐淡去的橹声——
像一卷潮湿的宣纸，缓缓洇透在掌心
二折，藏好蝉翼般的薄暮
藏好茶烟里，欲言又止的芭蕉——
绿意蜷曲，如一句未诵完的偈语
三折，将空山新雨对折成
瓷碗底部的一片未融的月光
静置千年，仍不肯沉入釉光底
展开时，整条银河从漆面裂纹间
轰然倾泻，而你摊开的掌纹里
只余半缕风，半缕欲言又止的晚语
以及鸣蝉那无人认领的幽咽低泣
10、《溯流志》
第一次把自己交给液态的天空——
皮肤开始翻译暗流的唇语
喉结卡着七岁时的鹅卵石
在激流里研磨沙哑的变声期
锁骨凹陷处停着光的残屑
被漩涡重新排版成碑文
我们以脊椎为桅杆
在水流的叙事里
把不断修改的坐标认领
鹅卵石在喉间长出年轮
每个漩涡都是未闭合的结绳
水草在静脉里逆向生长
而毛孔突然张开如鳃
吞吐地质年代的沉默
水流在漂流者腰椎间
临时安装水电能
每个弯道留下遗嘱，却未公证
河床在耳蜗里，敲响沉没钟声
当脚掌与河床接壤
所有水流突然立起——
在我脊背上刻下分水岭
11、《冰棍车童谣》
白昼的碎冰在铁皮里翻身
叮当——
铜钹的余音切开溽热
一个个慢镜头下
融化了团团樟树影
叫卖声渐渐晒出盐份
柏油路开始反刍
那些未开封的沁凉夏日情
冰！冰！冰！
穿堂风突然在此处站定
细数抽屉里沉睡着
露珠凝结的早晨
红棉袄小贩解开保温被
一整个冬季，就从他指缝间
滴落下来，直透入心
蝉蜕在电线的五线谱上
突然绷直颤音
某个休止符里，躺着我们
被糖精腌透的儿时年龄
里面有我躲在暗处的无病呻吟
如今，三轮车轮还在计算
那永远算不完的圆周率
而冰厂街的直角
已经钝化成，一声悠长的“叮——”
而我的童年，正在冷链柜第三层
结成永不融化的化石蓝晶
12、《夏令营星座》
我们蘸着萤火虫的尾浆
在防水布上签下星座
墨迹是正在融化的冰淇淋
银河的补丁缀满帐篷破洞
尼龙纤维里浮游着星座的胎胚
辅导员说那是仙女座在漏雨
望远镜筒里
木星红斑正发育成胎心
某个被没收玻璃弹珠的男孩
用橡皮筋和薄荷糖纸
捆扎出猎户座的新腰带
橡皮筋绷断时
他听见了星轨校正的声响
凌晨三点的露水警报
惊醒所有晾在铁丝上的星图
值日生用指北针
刮去刻度盘上
昨夜用唾沫粘合的北斗锈迹
碎屑飘落成英仙座的流星雨
天文馆长在晨会上宣布时
某个女孩正把NASA坐标
折成她母亲装药片的纸船：
"孩子们都将分到一克重的宇宙童年"
而草丛深处，被踩瘪的易拉罐
突然把铝壳皱褶里
翻译星团膨胀时的私语
13、《毕业季的凤凰花》
我们曾在树冠里埋下闪电
每当六月就长出绯红的喙
它们啄食影子的形状
把整个夏天啄成镂空的标本
课桌深处未拆封的铅笔
突然在某个清晨发芽
而黑板上未解的方程
正被风翻译成翅膀的语法
有人把名字刻进树皮
树液就渗出蜜色的晨光
有人数着飘落的花瓣
有人却抖出校服第二颗纽扣
卡住合唱的换气孔位置
现在整条走廊开始倾斜
在钟摆划出的圆弧里
我们站在液态的阳光下
任制服渐渐蜕变成帆
当最后一片花瓣旋转着
卡进年久失修的排水沟
整座校园突然侧过身去
原来离别是种缓慢的
朝向自己的弯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