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1990年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大地,二十多岁的我,怀揣着对历史的懵懂好奇,攥着那张皱巴巴的车票,脚步匆匆又带着几分忐忑,第一次来到了芷江机场斑驳的围墙外。铁丝网上,几缕褪色的布条在大湘西特有的山风中瑟瑟颤抖,宛如历史老人伸出的枯瘦手指,又似岁月遗落的斑驳战旗,在风中诉说着往昔的沧桑。这座1936年建起的军用机场,硝烟早已散尽,像一块结痂的旧疤,沉默地伏在湘西南的群山间。“芷江机场”——铁门上四个锈蚀的残字,如时光用刻刀在钢铁上凿出的年轮,一圈圈勒紧我的目光。
机场跑道像一条褪色的绸带,蜿蜒穿过碧绿的稻田。几个孩童在废弃的碉堡间追逐,他们的笑声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掠过远处受降纪念坊的飞檐。这座见证过"八年烽火起卢沟,一纸降书落芷江"的建筑,此刻正将斑驳的阴影投在青石板上,恍若时光的掌纹。我蹲下身,指尖在石缝里摸索,触到半截冰冷坚硬的东西——一枚锈蚀的弹壳。那刺骨的凉意瞬间钻进指腹,蛇一般蜿蜒上脊骨,心口骤然一紧,仿佛被那冰冷的金属攥住了。它在这里躺了快五十年了,是否还记得1945年8月21日那个清晨?它还热着吧?它是战争的残骸,是历史的见证者,它沉默地躺在那里,却仿佛在诉说着无数战士的英勇与悲壮,承载着那个时代的血雨腥风。
二
第二次到芷江机场已是几十年后。当我又一次站在受降堂原址的复原场景前,只见玻璃展柜里,军用地图上标注的战壕、箭头,依旧如未干的血痕,固执地指向早已湮灭的战场。仿佛时间在这里打了个褶,把两个年代又紧紧叠在了一起。1945年8月,这座看似普通的青砖小楼,成为决定东亚命运的风眼。日军今井武夫副总参谋长在此交出兵力部署图,那张泛黄的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像未愈合的伤口,记录着侵略者最后的挣扎。
讲解员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飘荡,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平静,仿佛那是一段被反复播放的录音,缺乏真实的情感温度。“当时中美混合联队的P-51野马战斗机,就是从这条跑道起飞,为轰炸东京的B-29护航。”那是中华民族与侵略者惊心动魄的较量,是枪炮的怒吼与飞机的轰鸣交织的交响曲,是血与火的碰撞,是生与死的抉择。
在芷江机场的抗战纪念馆里,我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奈。那一刻,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战争对普通人的伤害,也更加珍惜和平年代里每一个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瞬间。我望向窗外,一架亮闪闪的民航客机正掠过跑道尽头的青山。阳光打在机翼上,晃得人眼花。这光,刺眼得晃神,刹那间与八十年前撕裂长空的机翼反光重叠。只是那光里,再没有死神的呼啸,只载着旅人归家的寻常。那些在驼峰航线坠毁的飞机残骸,那些在芷江上空交织的防空火网,此刻都化作纪念馆墙上的黑白照片,在岁月里渐渐褪色。
在"飞虎队"纪念馆,我驻足于一架修复的P-40战鹰前。机头绘着的鲨鱼嘴依然狰狞,螺旋桨桨叶上的弹痕清晰可辨。展柜里陈列着陈纳德将军的皮夹克,皮面磨损处露出细密的针脚,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突然想起家乡那些参加远征军的老兵,他们总爱在夏夜摇着蒲扇,讲述"飞虎队"如何用燃烧弹照亮怒江峡谷。那些带着硝烟味的故事,随讲故事的老人们一同凋零,像风中残烛,最后一点明明灭灭的光,终究敌不过岁月长河的劲风,倏忽间,寂灭,冰凉。
三
芷江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躲进机场旁的抗战纪念林,雨滴敲打石碑,叮咚作响,竟在耳畔幻化为当年高射炮沉闷的轰鸣。林间小径上,几位侗族老人正在清扫落叶,他们手中的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雨丝斜织,如一张透明的网,将纪念馆里冰冷的电子讲解声层层过滤,最终只剩下一片若有若无、空洞而又沉闷的嗡鸣,仿佛是历史在岁月长河中的一声叹息。忽然,侗族老人竹扫帚划过湿地的沙沙声,穿透雨帘,竟与展柜里老式发报机微弱的滴答声,在某个瞬间奇异地重叠了。我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早晨,阳光洒在古老的城墙上,斑驳陆离。微风轻拂,带来阵阵花香,仿佛时间都在此刻静止。突然,警报声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人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又仿佛看见1945年的雨夜,电报员的手指在按键上急切地跳动,那滴滴答答的声响,每一个音节都试图刺破沉重的雨幕,向远方传递着决定性的消息。而此刻,雨滴正沿着“飞虎队”战机的鲨鱼嘴滑落,在机翼凹槽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二十一世纪游客举着的自拍杆。
“同志,来尝尝我们侗家的油茶。"一位银发老人递来粗瓷碗,茶汤里浮着炸得金黄的糯米花。我们坐在青石凳上,听他讲述1945年那个改变中国命运的夏天。"那天全城都在放鞭炮,我阿爸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说要给凯旋的飞行员补身体。"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后来真的来了个美国兵,他用蹩脚的中文说'谢谢',还给我一块巧克力,苦得要命。”
“这油茶啊,要经过三沉三浮。”老人用一柄磨得油亮的木勺,慢慢搅着陶罐里深褐色的茶汤。炸得金黄的糯米花在里面翻滚,浮起来,又沉下去,再浮起来。我盯着那些小小的、起起落落的米花,有些出神。老人把粗瓷碗推到我面前,碗沿有个小豁口:“趁热,喝净了,莫剩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我双手捧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粝的瓷壁传来,烫得指肚微红,一股暖流伴着粗粝的触感沉入胃里,生出奇异的踏实。“喝净了,莫剩渣”——这是侗家人最朴素的待客之道,过日子最本分的道理。捧着这碗滚烫的油茶,我忽然懂了当年受降桌前那份沉甸甸的分量。那纸投降书,哪是什么施舍的恩典?分明是我们的先辈,用血肉熬煮,凭着一股‘莫剩渣’的决绝,一滴不剩地榨干屈辱,才逼出来的干净彻底!和平啊,从来都是这样,要用扎扎实实的决心和力量,去争,去夺,去死死守住!
雨停时分,夕阳为纪念坊镀上金边。我看见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在临摹坊上的楹联,“得道胜多助弱国战胜强国”的墨迹在暮色中愈发苍劲。他们身后,现代芷江的霓虹正在亮起,舞水河倒映着两岸的灯火,流淌成一条碎钻铺就的星河。这座曾被战火洗礼的城市,如今在和平的怀抱里舒展身姿,受降纪念坊与新建的和平广场隔河相望,恍若历史与未来的深情对视。
四
离芷江前,我特意绕道去了机场东侧的空军坟。松柏掩映中,三百余座墓碑整齐排列,像等待检阅的方阵。最前排的墓碑上,“空军第四大队王牌飞行员周志开”的字样依然清晰。这位年仅24岁的空中英雄,在1943年的空战中击落敌机6.5架,最终血洒长空。我蹲下身,将一束野菊放在墓前,花瓣上的露水折射着晨光,宛如未干的泪痕。我指尖划过青苔覆盖的“1943”,冰凉的露水和微涩的苔藓颗粒沾在皮肤上,那触感直抵心底。
忽然,有侗家孩童举着纸飞机跑过,拉着银白的纸飞机轻盈地掠过墓碑顶端,惊起的山雀扑棱棱飞散开。纸飞机轻盈掠过碑顶的刹那,我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一拽,鼻腔深处猝然涌上一股浓重的酸涩。未及落下,孩子们脆生生的笑声已如温热的掌心,轻轻熨平了那揪紧的一角。八十年前,也是一群差不多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驾着真正的铁鹰,在这片天上拼命。他们飞过的痕迹,是用命划出来的。眼前这纸飞机,晃晃悠悠,载着的是没尝过硝烟味的笑声。两股风,托着两代截然不同的翅膀,在这片曾被热血浸透的蓝天下,短暂交错。牺牲的万钧之重,和平的鸿毛之轻,竟在这纸飞机的一掠之间,被秤得清清楚楚。
五
要离开时,我才猛然醒悟:芷江机场已扩建为国际空港,早不是我1990年来时的模样了。望向窗外,崭新的塔台拔地而起,钢铁骨架在太阳下闪着冷硬的光。远处,受降纪念坊那熟悉的飞檐轮廓依然清晰。一古一新,一石一钢,就这么沉默地对望着。塔台的尖顶,如出鞘之剑,带着一股凌厉的决绝刺破青天,直指未来航线;纪念坊的飞檐,则如凝固的浪头,稳稳托住一段已然终结却永不沉没的过往。它们都在向上,一个追着明天的航线,一个守着昨天的句点。八十年前,这里见证了中华民族最惨烈的苦难与最辉煌的胜利。八十年后,和平的羽翼正从这片土地上重新展开。八十年前那场血火淬炼出的决绝,并未消散。它沉潜下来,化为舞水河两岸绵延不熄的灯火,渗入孩子们放飞纸飞机时,那片望不到边际、无需担忧硝烟的纯粹湛蓝。那些沉睡在历史褶皱里的故事,那些镌刻在民族记忆中的伤痛与荣耀,终将化作推动时代前进的永恒动力。
这时,手机突然震动,朋友圈里有人转发"抗战神剧"片段,夸张的爆炸特效与眼前这片真实的、浸透血泪的战场遗迹,形成刺骨的荒诞。我指尖下意识地探进口袋,触到那枚弹壳——冰凉、粗粝、带着铁锈的颗粒感。它像一枚从历史深渊射来的冰冷砝码,瞬间压稳了被屏幕浮光搅得轻飘摇晃的心神。那些刻进骨头的疼,烙在魂灵上的疤,岂是几帧炫目的光影、几行煽情的台词能装得下、演得尽的?真正的历史,沉得压手,冷得硌心,它拒绝被简化,被消费,它只沉默地躺在掌心,用它的粗糙提醒你:有些重量,屏幕承不起;有些冰凉,文字暖不透。
六
夜幕降临,飞机爬升,穿透云层。舷窗外,地面的灯火连成一片温暖的、跳动的星海。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弹壳,冰凉的、粗糙的触感还在。闭上眼,引擎的轰鸣深处,隐约撕扯着另一种尖锐的啸叫——是P-51的俯冲?是高射炮的嘶嚎?抑或是,钢笔尖在投降书上划过的沙沙声?那么轻细,却又沉重得压住了千万人的喘息。战争,是人类贪婪与欲望的产物,它带来的只有毁灭和痛苦。而和平,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应该倍加珍惜,用智慧和勇气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宁静。在当今这个看似和平却又暗流涌动的时代,芷江机场的故事就像一面镜子,提醒着我们战争的残酷和和平的珍贵。我们要铭记历史,从先辈们的英勇事迹中汲取力量,为实现世界的持久和平而努力奋斗。
八十年的风呼呼吹过,有些声音,沉在骨血里,是擦不掉的印记。指尖下,那弹壳的冰凉与粗粝,像一粒从历史深渊递来的、尚未冷却的火种。它灼痛掌心,烙烫心壁。而我,愿化作那执着的守灯人,将这枚来自历史深渊的火种,用血肉的温度小心捧起,嵌入骨缝,让它成为我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灯塔。如此,那些呼啸而过的、沉入骨血的声音,便能在未来的漫漫航程中,如璀璨星辰,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让和平的曙光永远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