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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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荫书》
绿荫在沥青上漫开
像一封摊开的旧信
邮戳是太阳烙得滚烫的蝉鸣
石凳上，未下完的棋局
黑白子静默，望着
云絮撕开的蓝，泄露未尽旅程
孩子们追着光的弧线跑
在圆广场的旧戏台上
他们叫它旋转的城堡
像蒲公英飘散，松开降落伞绳
穿堂风数着蒲扇：一下，两下
那柄旧蒲扇，绢布补着缺口
还沾着薄荷的清凉
数到第几缕风消散
才能把酷暑扇落
扇进青瓷碗底
那枚泡皱的青梅核
我们坐在，被时间揉皱的光里
用低语，把将沉的落日
轻轻放在悬铃木张开的掌心
直到路灯，突然亮起
像串串熟透的葡萄
黑暗里谁在吮吸甜汁
又洇上外婆的青布衫？
第三粒盘扣早换成塑料珠子
轻硌着她颈间褪色的年轮
她衣襟上还别着几丝
褪色的葡萄藤须蔓
她抬手时，藤蔓忽然缠紧我的手腕
2、《萤火虫遗蜕备忘录》
那时我们提着星粒赶路
薄翅掠过沉睡的蕨丛
整个夏夜像浸湿的纱帐
风一抖，漏出几点淡蓝的光
沥青突然变得粘稠
吞没了提着的幽灯
路灯张开冰凉的嘴
将断翅和未寄出的黎明
挤压成磷火的齑粉
在沥青的喉管里飞奔
此刻我站在工地探照灯下
辨认混凝土裂缝里的微光
推土机轰鸣的间隙里
一星绿芽从钢筋断口迸出
那颤巍巍举着的微光
多像你断翅上未干的露
当露珠映出童年的倒影
你安息处已长出会眨眼的草茎
而我的掌纹里
蜿蜒着泥鳅的逃亡路线
3、《仲夏野餐图》
亚麻布铺在起伏的草浪上
树影钓着斑驳的光
三明治有稻谷的香气
汽水瓶砰地开启
柠檬的闪电
惊醒冰桶里打盹的雪山
甜瓜剖出月牙
滚落几粒翡翠籽
草莓像红铃铛
却被蚂蚁蛀出褐斑
吊床兜住半截蝉鸣
羽毛球切开闷热
表妹草帽扣住走调的知了
餐垫上，面包屑写着蚂蚁的日记
半粒花生酱
黏住表妹漏风的齿间悲喜
西瓜籽在瓷盘赌局滚动
表妹突然拾起甜瓜籽：
“这颗会结出月亮！”
夕照正灌进她笑涡的酒窖
我衣襟粘着的瓜瓤
甜得像表妹突然踮脚
把瓜籽按进我晒蜕皮的额角
那阵带着汗腥的刺痛
4、《仲夏夜窑变》
陶瓮蓄满暮色，沉沉
茉莉香胀破了寂静
紫藤的潮水漫过廊柱
你锁骨的凹处，泊着一勺月光
夜风轻摇，那银便顺脊纹
淌下清冽的溪
金银花在子夜把自己酿成了酒
石阶苔衣还记得去岁的霜？
昙花忽然抖开白裙——
整座庭院摇晃
我蜷成瓮底的胎
你翻身时银河泻下
却听见陶瓮深处传来
去年沉底的茉莉瓣
正顶开釉裂的闷响
晨光像碘酒
涂抹蚊群饱餐后留下的丘陵
爬上我们交叠的皮肤
昨夜汗味浮起
正从枕隙间，蒸发
5、《西瓜的形而上学》
雨季在墨绿条纹下，酝酿浑圆
刀锋的闪电一吻，世界裂开鲜红的秘密
我们围坐，像等待裁决的刀
黑籽在瓷盘里散落，静默如棋
有时，它们滚动，像唇间未吐的字
当你递来，那弯颤动的红瓤
蝉声在齿间，骤然停息
最甜的部分，总在舌尖最先融化
瓜壳塌陷，蜜汁横流
像所有圆满，终将汇入
瓷砖缝隙里
正漫出外婆汲井的绳痕
6、《夏日午睡》
光在眼皮上沉淀
凝一层暖酥酥的甜
空调的冷气切开
厚重暑气的封蜡
杯底沉着绵软的奶雾
气泡含着寂静
向天花板娩出串串微光，轻颤
晾衣绳纺着云絮
织半匹慵懒垂挂的纱
闹钟在墙角结着茧
破茧时震落的灰
正落在去年冬天冻死的绿萝根
秒针卡壳的刹那，惊醒
纱窗上困死的绿头蝇
我把自己蜷起来
沉入蝉鸣织就的悠长空白
翻身压皱的凉席纹路里
突然刺出外婆扎竹篾的裂口
7、《仲夏蝉音》
当鸣响漫过翡翠树梢
每一声都在灼热的空气里游移
十七年地底的黑暗，凝成青铜的缄默
泥土崩裂，倾泻出盛夏的轰响
薄翼是云絮擦拭碧空的痕
筛落碎金般的灼烫
休止符是半枚空壳
悬垂于暮色颤动的枝梢
它曾盛满夏风的呼啸
此刻，风正穿过它空了的腔
一只蚂蚁，拖着它
走向柏油路滚烫的尽头
树皮的褶皱里，留下
一道小小的，风干的痕
而那个拖壳的蚂蚁突然停住
触角举起半片碎壳
像举着青铜编钟的残片
在热浪里敲出冰镇酸梅汤的叮当
8、《仲夏书页》
蝉嘶将窗玻璃烙烫
我翻页，掀起微小的风暴
铅字仿佛游动起来
墨迹洇开，沉入眼窝的深潭
某个断句卡在心头
像未引爆的闷雷
当典籍摊开星图
纸页里沉没的松涛
仿佛在倒转年轮
祖父烟斗叩击书脊
震醒铅字里沉睡的麦种
墨色洇染处突然窜起火苗——
是祖父烟斗跌落的余烬
烫穿纸背的1983年抗旱简报
青烟裹着麦种冲出焦洞
9、《仲夏蒲公英的飞翔》
草浪铺展，日头熔在
狗尾草穗尖，像金色的焊点
风在叶背留下飞白的痕迹
绒球松开，万千小伞飘散
飘散是大地留给风的信
草茎垂首，写着：
“这远行轻得，像云朵遗落的羽毛”
当暮色铜汁浇注山脊
它们挣脱大地的掌心
绒毛沾着故乡的泥印
一寸寸，蜕成纯粹失重
飘荡——这天空的旅人
在风里听见，塔吊臂弯里
混凝土的低吼：
“不必丈量天穹，看
推土机喷吐黑烟碾过茬口
履带缝里卡着半朵蒲公英
正长成新的路标”
我们立成褪色的界桩
肩头栖满漂泊的誓词
突然发觉鞋跟带走的
三粒带泥种子
在公寓窗台花盆里
倔强地举起沁血的叶脉
缝合窗框切割的蓝天
而举黄旗的嫩芽某夜猝死
花盆底压着物业费催缴单
10、《仲夏星空》
星群啄破夜的茧
银河从豁口涌出光潮
光网裹着我微凉的游弋
像万千银梭纺织着
子夜沉静的襁褓
跋涉千年的星光凝在睫上
终坠成露，沁入石阶的缝隙
青石吞下漂移的星轨
在幽暗中打捞，你渐暗的微光
对岸你俯身的刹那
发梢垂落的不是星河
是染发膏混着汗碱的涩味
刺进银河的伤口
当你拾起我遗落的星骸
可触到每粒星屑里
嵌着的童年弹珠，还沾着
晒场滚烫的尘土与糠香？
某颗星突然坠向灼痛的眼底
将我日益浑浊的穹窿灼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