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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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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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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十叁笺》(十三首)

  1、《仲夏山林,野果的甜蜜诱惑》

我在被阳光烫伤的七月

钻入山的皱褶——

绿穹顶在头顶不断收拢针脚

漏下的光斑跃动如未解的咒符

荆棘用倒刺缝合进山的契约

浆果在暗处窖藏光的蜜酿:

山莓在岩页洇开血咒

灯笼果用黄红喉音填满所有缺口

悬钩子是蜜酿的惯偷

在风的口袋里销赃

轻轻一碰,就交出所有糖的证词

让我的竹篮盛满甜味的暴动

腐殖土在齿间苏醒

一万个春天在舌底重生

我吞咽的不只是多汁的果肉

还有懵懂的前世今生

当暮色用桑葚汁涂抹擦伤

山路渐渐结出甜痂暗影

每颗野果,都是大地未说破的秘语

在齿间,在喉头

用甜味缝合人与山的裂痕

当甜痂在暮色里剥落

山的骨血开始从齿缝返青

2、《仲夏庭院,花香四溢的梦乡》

釉缸正在消化整个黄昏

水影在缸底部

把一天的闷,缓缓吐出

茉莉的白瓷耳语持续膨胀

直到接住所有下坠的夕阳

紫藤的暗潮漫过廊柱时

瓦当的耳朵开始涨潮

我的关节萌发绿萼

月光在花苞间反复清点

金银花也数着呼吸的灯盏

石阶的绒毛裹着去年霜色

青苔在砖缝里反刍寂静

昙花突然松开月光的束腰

整座庭院便开始潮涨汐落

我们是睡着的两片叶脉

皮肤下的月光潮汐始终奔涌着

梦卷起根须缠住星轨

银河结网在每根发梢

当晨露在眼睑上重建星座

那些弥散成霰的香

正从我们交叠的指缝里

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3、《仲夏荷塘,折光的絮语》

淤泥中浮出青玉的灯盏

每片圆叶都在练习

把阳光折叠进

会走路的宣纸薄片里

风在叶脉最曲折的拱门间

数琉璃的转世

荷瓣的矜持,都侧过身子——

粉的、白的火焰

蘸着云影,在波光里

写下摇曳的水调子

在那个午后,迷路的不是云

是去年沉底的诺言

披着藻衣的旧契

蜻蜓将整个夏天

压成一片颤动的凸透镜

当它停驻时,水底沉睡的诺言

突然在荷梗上绽出花纹

蛙鸣在网罗

沉入水底的星子

它用绿嗓子,把月亮吟哦成一支

正在融化的谣曲

我喜爱涟漪,却总在打乱

那些尚未成形

静默的水纹,荷梗折断处

淤泥里挺出的白臂

关节处还卡着采莲人的指甲

有人用空心的藕管

在淤泥里,寻找沉没的归程

4、《仲夏古村,炊烟袅袅的烟火气》

石阶在正午开始融化

像一勺缓慢的蜜

晒衣绳上,蓝布衫突然停驻

还留着晒衣人掌心的温度

汗滴在田垄上

游成银亮的种籽

井台边,木桶沉浮

井水晃着整块天空的切面

磨盘下麦粒簌簌

落成细雪堆,门槛上

猫用尾巴丈量

一道斜阳的深浅

晒场深处,豆荚炸开

绿色的暗号

晒场西头,二婶总在申时

用竹耙翻动豆秸

她弯着腰,如拆解命运的桎梏

发间的芦花会准时飘落

陶灶咕嘟着半生腌制的乡音

灶膛爆响的秕谷

烫伤二婶手背的星图

那烫斑成为麦穗赠与的手镯

蓦地,半截红薯在余烬里翻身

爆开的香气撞歪了油壶

晚钟响了三下

瓦片承着钟声的重

炊烟拐过李家的猪圈

在张瓦匠的屋顶分岔

绊倒在李寡妇的电视天线

它们弯曲,像被风

压低的稻穗,又像老人

用烟斗画出的弧线

油灯芯突然爆响时

萤火钻入族谱褶皱

烫穿光绪年的霉斑

蒲扇在夏夜划出弧形的寂静

拍散了半句叹息

院墙上,葫芦垂首

把自己蒸馏成月明

祠堂香灰突然明灭

所有佝偻的炊烟

都在族谱里挺直了脊梁

老槐树的皮肤下

还淤积着那年的冰雹

每圈年轮都记着

晒场上弹弓的射程

弹弓射出的童谣

至今卡在年轮的弦上

树洞呕出弹珠,如裹着童谣的舍利

烫着四十年前的日照

  5、《仲夏溪畔,浣衣女的歌谣》

乌桕树淌下的胶泪

把童谣粘在石阶,捣衣杵举起时

整条溪流在石板上翻身

她把棉布捶打成水光的鳞甲

把蝉鸣漂洗成麻纱的颤音

棒槌裂痕里,嵌着祖母臼齿的呻吟

祖母年轻时捶打的溪石

如今在她掌心发烫

棒槌落下,水珠、星群一同溅迸

卵石在漩涡里

数着指缝间漏下的年轮

对岸的芦苇忽然弯腰——

它看见,晾衣绳上

一句方言打了个结

风一吹,整个村庄

便随着水影晃颤

晾开的床单鼓成孕风的帆

一粒隔年的稗子

从床单缝线处悄然滑落

逐向下游的微澜

铁盆里的水渐暖

她笑着,把夕照拧干

抖落一地湿漉漉的华年

蓝布衫在深水摊开四肢

鳑鲏鱼群,游过靛青的波纹

轻触着水下的布影

当她拧干最后件衣衫

河床底沉着的月亮

开始恢复胖嘟嘟的身段

6、《仲夏夜,老街的时光褶皱》

昏黄是日光沉积的晒斑

在青石皮肤上缓慢晕染

1979年的粮票在砖缝呼吸

看悬铃木的叶影摩挲着炊烟

抖落一地夕照的残年

陈旧的木门框

吞吐着樟脑味的叹息

二楼晾衣竿横贯暮色

碎花裙摆与烟囱对白

另一件晾晒的工装裤

在风里晃荡着空裤管

任由晚风的使坏

杂货铺的玻璃罐里

蜜饯在糖浆里腌制童年

老板娘数着毛票

皱纹里浮起一枚温润的旧月

棋局在路灯下溃散

蒲扇拍打往事的余烟

茶垢在杯底拓印,一圈圈

年轮状的潮汐线

子时,月光开始纺织

把整条街卷成发黄的胶卷

邮筒张开喑哑的口

腹中积满未寄出的旧信件

唯有下水道的反光里

倒流的雨水正在细辨

路碑背面,藏有许多秘密的苔藓

  7、《仲夏集市,热闹的人间烟火》

蝉鸣在秤杆上结账时

整个集市一同凝视

箩筐里滚动的朝霞

都长出讨价还价的舌头

云影掠过腌菜坛的釉面

硬币在搪瓷盘接受洗礼

秤盘的镜面下,鲫鱼翕动着鳃

暗忖每个人的思量

卖豆腐的姑娘,刀光轻闪

切下一块水嫩嫩的晨光

突然,卖竹编的老人指缝嵌着青篾

新编的簸箕里

盛着三枚被遗忘的蝉蜕

空壳里住着去年讨价还价的南风

风一吹,就响起去年的价钱

出售的每个竹篓中

都盛满被露水腌入味的流年

当竹篓盛满晚霞离场

每道篾纹都勒进挑山人的锁骨

  8、《仲夏郊外,野餐的欢乐派对》

我们摊开方格纹的岛屿

任它漂在草浪的绿海

松树枝突然俯身,用阴影的渔网

打捞我们溢出的笑的波浪

有人拆开三明治的地质层

有人让汽水瓶喷出近视的彩虹

可乐泡沫炸裂时

童年从易拉罐缺口逃逸

西瓜裂缝渗出冰镇的夕阳

草莓,偷抹了晚霞的胭脂

当草莓汁液染红指尖时

蛇莓亮起警惕的小红灯

吊床,枝桠间结网

兜住南风,也兜住表妹的帽沿遮阳

知了正练习滑降

羽毛球划出白色弧线

惊散了,野餐垫上打盹的时光

当甲虫巡弋在饼干屑的丘陵间

我们把笑声折成纸船

放牧在夕照浸染的溪流

蝴蝶掠过沙拉碗,在餐巾上

遗落几片闪光的鳞羽

直到暮色收缴餐布,才发现

所有笑纹已被地衣拓印

而我们的影子

正被蟋蟀的档案馆

编入《蝉鸣糖霜备忘录》

9、《仲夏公园,绿荫下的悠闲时光》

绿荫在沥青上洇开成

正在溶解的病假条

写满夏蝉被日头灼伤的哀号

石凳上,未下完的棋局

用半睁半闭的眼睑

凝视天上的汉界楚河

孩子们追逐自己的笑声

在小小的、旋转的宇宙奔跑

而蒲公英,正演习着

孤独的漂泊

穿堂风数着,老太太的蒲扇

一下,两下,三下

数到第几缕风,才能

把酷暑一丝丝扇进

慢慢矮下去的老冰棍

孩子们跑过的圆形

却长出新生的年轮

我坐在,梧桐年轮的折痕里

用闲聊,把落日别在梧桐的

第七根指头根

直到路灯在暮色里点亮

颗颗浑圆的暖黄水晶

月华便从夜的天幕

无声洒下蜜色的光晕

  10、《仲夏书屋,静谧的阅读时光》

纸页在光线里翻身

一个,又一个哈欠

惊动房门口枯树

更惊动所有沉睡的铅字

空调低吟,吐出沁凉的静

在耳蜗深处,凝成

曲折的、冰裂的回声

书脊们互相依偎,用彩色

搭建词语的脚手架

书页的峡谷间

纸张在模仿季风飘影

某个翻页的刹那

宋体字在纸面洇出鱼鳞

将我也变成逆流的发光水晶

墨迹在视野里,孵化星群

整个下午,渐渐蔚蓝

直到合拢的书本,将我裹入

潮湿而微光莹然的茧身

最后我成了,房门口那根

吸饱水分的枯树根

11、《仲夏星空,神秘的宇宙遐想》

当葡萄藤的触须松开白昼

我们变成被赦免的、黏稠的光

仰卧在晒烫的草甸上

用眼睑把光的遗产称量

那些银影突然开始游牧——

天穹的绒布渗出液态的星影

某个尚未命名的暗处

彗尾舔舐我们破漏的梦境

此刻,星光如探针深入骨髓:

锁骨深处未开封的蛩音

指缝间逃窜的流萤

所有悬而未决的下坠

都化作冰凉的露水一滴

银河的支流漫过天庭

我们仿若远古的陨铁

肋骨间的燧石擦亮火磷

陶土里,有群先民

用脐带描述胎胚的图形

后来起雾了,我们起身

抖落身上凝华的星影

在草丛深处,任蟋蟀的吟唱

拨动星轨的微尘

12、《仲夏海滨,潮起潮落的浪漫》

当光的婴儿在水平线上初啼

我们的鞋履突然变得透明

盐粒在脚底烙下,海的信物

昨夜寄居蟹搬空的城堡里

涨潮的钟正吞咽两个不同区域

我们曾是陆生的蕨类

在防波堤的阴影里等待化羽

正午的浪把天空卷成一片蓝

搁浅的水母,晕开

一小片喑哑的天

在烫金的砂粒间,低吟不眠

而礁石始终在修改自己的边注

当潮退时,沙地显出一道

用牡蛎的牙齿,浪花的橡皮

海藻写就淡绿色名片

啃秃了礁石的铅笔

贝壳的螺旋楼梯上

落日数着我们的脚步

如同数着它自己的年轮

后来月光在潮汐线上

镀了一道银亮的边

所有脚印,开始往海的方向游去

我们躺在星座的网里

听渔火给暗礁讲睡前故事

突然明白:所谓永恒

不过是浪在睫毛间搁浅时

沙粒突然记起自己曾是流星

当它望向自己碎在空中的刹那

整片海便开满了花

时间碎裂成无数跃动的银鳞

防波堤的石缝间

新沁出盐晶的末梢神经

13、《仲夏蝉鸣,奏响的童年乐章》

——致童年的声学记忆

它们把整个下午钉在树皮上

那些透明的颤音

亮过祖母做布鞋的顶针

我摊开手掌

接住不断坠落的松脂

接住被阳光烤糊的曲谱

接住突然中断的半句嘶鸣

整个七月都在脱壳

蝉蜕卡在树皮的皱纹里

依然保持着

昨夜挣脱时的仰头姿势

而那只活蝉已替它

唱完了后半生

那些未完成的攀援

在暮色里,渐渐绷紧成琴弦

记得那次你踮起脚根数壳

突然有活蝉跌进后颈

我尖叫着跑过晒场

把整个夏天的回声

拓印成,耳道里的刺青

而真正的飞翔,始终在更高处

在晒得发烫的电线上

把童年的耳膜,震成

一片半透明的哀声

现在连寂静都在振动

当月光突然拨动透明的弦琴

空壳的博物馆

在展览所有未完成的破晓

我站在年轮刑场中央

听见颈椎第七节裂开蝉翼

那未拆封的共鸣原是

祖母埋进我乳牙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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