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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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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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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蚀痕(散文)

咸腥。这味道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裹着温州漫长的海岸线。它不仅是海风的气息,更是渗进礁石骨髓、渔网纤维、甚至温州人眼角的某种胎记。陈伯蹲在将军岩的阴影里,这块被海浪舔舐了四百年的黝黑巨礁,传说戚继光的令旗曾在此猎猎作响。他枯竹般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突然狠狠抠进岩体一道深裂的缝:“喏!旗杆子,当年就死杵在这儿!”含混的温州方言混着劣质烟丝的焦苦,从豁牙的缝隙里挤出来。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激动的讲述明明灭灭,映亮脸上刀刻般的沟壑。“风大得邪乎……旗面呼啦啦响,浪头都压不住!”他猛嘬一口,烟雾瞬间吞噬了那张沧桑的脸,只余两点浑浊的光投向墨色的海,“我太公亲眼见的……打完仗那几天,海面是稠的,红里泛着黑油光……漂来的木头,挂着的……不是水草,是断手断脚!指头还抠在刀把上,掰都掰不开……”烟头的红光在他眼底骤然一跳,又急速暗下去,像被浪头吞没的余烬。“哪有什么天兵天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声音沉入海底,“都是拿腔子里的血,一瓢一瓢,泼出来的路。”

风,不知从哪个年代钻出来,尖啸着穿过远处废弃烽堠的孔洞。那呜咽声贴着耳膜爬行。我赤脚踩上粗粝的滩涂,砂砾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一个趔趄,手掌本能地撑向身旁冰冷的礁石。掌心传来的剧痛瞬间刺穿了海浪的轰鸣。指尖下的岩面,嶙峋、粗野,那凹凸的纹路不像自然的沉积,倒像……像一副被遗忘的胸甲,一道深凹的倭刀劈痕,边缘甚至带着想象中卷起的、狰狞的金属毛刺。呜咽的风声里,某种更尖锐的声音渗了进来——是金属刮擦的刺啦声?是箭簇钻入皮肉的闷响?抑或是一种压抑到极致、从碎裂的肺腑里挤出的嘶吼?不是史书里千军万马的壮烈,倒像一个无名小卒,最后一口气硬生生卡在折断的喉骨间,成了风的一部分。

温州博物馆,那柄戚家军的环首刀躺在恒温的幽光里。时光是贪婪的食客,早将刀身的寒芒啃噬殆尽,只余一片暗沉的红锈,像层层叠叠、永远无法结痂的陈旧血痕。唯有刀鞘上,几个小篆铭文“穷则变,变则通”,倔强地凸起,笔画边缘锐利如新,拒绝被岁月磨平。指尖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徒劳地描摹那四百年前的刻痕。是谁的手,在出征前夜,用颤抖的凿子刻下这《周易》的箴言?是深谙韬略的戚将军,以此砥砺三军?还是一个刚补入行伍的年轻面孔,预感此去无回,刻下这最后的自勉或遗言?“穷”——是倭寇刀锋下家破人亡的绝境?是藤牌难破、血肉横飞的困局?是深陷重围、粮尽援绝的窒息?“变”——是鸳鸯阵诡异的绞杀,长牌藤牌如龟甲,狼筅如毒藤,长枪短刀如獠牙,将不可一世的倭寇绞入死亡的漩涡?是虎蹲炮撕裂海夜的怒吼,火光映红惊恐扭曲的脸?抑或是……玻璃的反光上,锈蚀的刀影与窗外港口巨型桥吊冰冷的钢铁巨臂,无声地重叠、交融、扭曲变形。“通”路在何方?这跨越时空的无声诘问,凝固在咸腥的空气里。刀沉默着。只有远处吊臂移动时低沉的嗡鸣,像历史沉重的喘息。

车轮碾过沿海公路,路基之下,或许就压着明代卫所城砖的残骸。海岸线在车窗外无尽延展,不再仅是《筹海图志》上工整的墨线,更像是东海这位狂放的书法家,以浪为毫,以岸为纸,反复书写又涂抹的狂草。那些残存的烽堠,如被岁月遗弃的巨兽骸骨,突兀地钉在潮水线上。风化的砖石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眶,麻木地凝视着亘古奔涌的波涛。它们曾是点燃烽烟的眼睛,是警报的喉咙。如今,只剩下风的通道,日夜吞吐着咸涩的呜咽,将往昔的惊心动魄,稀释成单调的背景噪音。

梅头。一个普通得如同海边随处可见的贝壳的名字。史册上那场嘉靖年间的决战,所有的金戈铁马、血火嘶鸣,似乎都被海风无情地卷走,只留下这个地名本身干燥的发音,躺在泛黄的书页里。《嘉靖东南平倭通录》里冰冷的几行字:“倭舟玄漆,利于夜袭……发虎蹲炮击其桅樯,舟覆……” 字缝里,能挤出血与火的海浪。据说,倭船通体涂着墨汁般的黑漆,在无月的夜里像幽灵般滑行,只有刀锋偶尔反射星光的微芒。戚家军的“虎蹲炮”——那蹲伏如猛虎的小型铜炮,在夜色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炮口喷出的烈焰短暂地撕裂黑暗,灼热的铁弹呼啸着砸向脆弱的桅杆。木屑横飞,帆布燃烧,海风卷来呛人的硝烟、浓烈的血腥、皮肉烧焦的恶臭,以及垂死之人绝望的哀嚎。胜负的结局凝固在史官的笔端,而那些具体的、滚烫的痛楚、刺骨的恐惧、破釜沉舟的决绝,早已随着沉没的船骸、漂浮的残肢,一同沉入漆黑的海底,化作淤泥里无人辨识的钙质碎片。只有潮汐永恒地冲刷着梅头的滩涂,仿佛试图洗净岩石缝隙里早已不存在的血渍。

视线转向现代。瓯江口,集装箱码头如同钢铁铸就的丛林。巨大的桥吊是沉默的巨人,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钢铁臂膀,将印满陌生字母的彩色方块——红的、蓝的、黄的——如同孩童积木般精准地垒叠成山。海风在这里变得复杂而粗粝,蛮横地绞缠着浓重的柴油废气、海水的咸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远方渔港飘来的鱼虾腐烂的气息,一股脑灌进控制室敞开的窗户。操作员小李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闪烁的船舶光点,耳机里传来调度员毫无起伏的指令。高度重复的劳作让眼皮发沉。他用力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角,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一艘满载的巨型货轮正缓缓离港,庞大的身躯割开灰绿色的海面。突然,它拉响了启航的汽笛。那声音如此沉厚、绵长,带着一种金属的震颤,像从幽深的海床底部传来,竟一下子穿透了控制室内单调的机器嗡鸣,毫无防备地撞在他的心口上。某个早已模糊的、不成调的旋律碎片,毫无征兆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浮起——是爷爷吧?那个在夏夜星空下摇着蒲扇的老头,总爱用沙哑得像破锣的嗓子,不成腔调地哼着一支含混的歌谣,调子古怪又苍凉,似乎总与一个“戚”字缠绕不清?他下意识地甩甩头,像要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幻听,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新的指令。屏幕上,代表那艘巨轮的绿色光点,正坚定地移向象征深蓝航道的粗线。那些冰冷的钢铁结构、精确到毫秒的电子指令、全球流通的标准化符号之下,是否还蛰伏着四百年前浸泡在血与盐水中的战船龙骨?那首早已失传、只在县志里留下名字的《凯歌》,它的魂灵是否已化入这单调悠长的汽笛,成为某个无法解读、却直抵心魄的频率?

夕阳终于沉坠,将海天交界处熔化成一道灼热流动的金红。海浪,这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次次扑向陈伯曾蹲守的将军岩,在黝黑的礁体上撞得粉身碎骨,腾起千万点飞沫。每一颗水珠都在下坠的瞬间,拼尽全力折射出太阳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芒,璀璨如钻石,却又转瞬即逝,湮灭无痕。我的指尖,始终残留着触摸烽堠砖石时那股粗粝冰凉的触感,挥之不去。四百年前战场上的金铁交鸣、濒死嘶吼,陈伯烟锅里飘散出的沉重叹息与辛辣,现代巨轮沉厚悠长的汽笛呜咽,甚至远处沙滩上少年们追逐浪花时无拘无束的喧哗与欢笑……无数个瞬间的锋利碎片——喜悦的、痛苦的、壮烈的、平凡的——被卷入这永恒涌动的、咸涩而坚韧的浪涛里。它们翻滚、撞击、相互磨蚀、渐渐溶解。然而,它们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沉淀了,转化了。化作了这海风里更深邃、更复杂的咸涩,融入了礁石内部那些沉默而深刻的裂痕,最终,铭刻成了温州人眉宇间那一道特有的、与命运较劲、永不低头的、固执的拗痕。

我站在光与暗、陆与海、消逝与新生那不断流动、模糊却又无比锐利的金红边界线上。脚下是曾被无数热血浸透、又被无情的时光反复风干的古老土地。强劲的海风鼓荡着衣衫,带着铁锈的冷冽、海盐的粗粝、还有无数陈年故事被时间发酵后的复杂气味。咸腥入骨。就在此刻,一种明澈的顿悟如海浪般涌来:自己也不过是这片亿万年海岸线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正在经历冲刷的沙砾。终将被这无尽涌动的、咸涩而坚忍的浪涛,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打磨、塑造,最终彻底融入它那沉默、浩瀚、布满沧桑蚀痕的肌体之中,成为历史本身一道新的、微小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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